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母亲老了呢？是最近的一次争吵，是上次送我离开时强忍的泪水，还是冷风中倔强的衣角？时光猎猎，我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岁月的刀已悄悄割着她的鬓角。她渐渐不是我记忆中鲜衣怒马的鲜活女子，她也慢慢远离了声色的喧嚣。
　　母亲做饭不好吃，确切地说，她不会做饭。母亲的饭简直是我童年的一大噩梦。直到我上了大学，故乡再无春秋，只剩了匆匆来去的冬夏。寥寥数日，手指头都能数得清的假期，母亲好像变了。在连续好几天和母亲一起在姥姥家蹭饭后，我忍不住爆发了：“我在学校就是在外面吃，回到家了，还不能在自己家吃饭，那我回不回来有什么区别？”一句话有时候很轻，轻到不在乎你的人根本听不进去；一句话有时也很重，重到成为压在疼爱你的人心头的五指山。
　　话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我触到了母亲暗淡又满含哀伤的目光。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你也知道我做饭不好吃，我是怕你……”我心里慌了，却因为所谓的自尊心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用逃走这种方式打断了她的话，我将自己备受谴责的良心蜷缩在一个保护壳里，那就是——将这件事遗忘。母亲仿佛也遗忘了那一次的口角，天下的父母都不会跟孩子有太多的计较。但我不知道，我的话，成了插在母亲心头的一把软刀。母亲没有再带我去蹭饭，准确地说，在我回家的日子里没有特殊情况，母亲都会坚持做饭给我吃。她待在厨房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每天吃到的饭菜，也越来越合胃口。
　　去年国庆放假我没有告知母亲便提前回家，却发现她一个人在冰冷的厨房里吃着馒头，配着简单的咸菜。家里的条件还不至于让母亲过得这么艰苦，我冲进去问她为什么。她转过头一愣，然后云淡风轻地笑着：“你和你爸都不在，家里就我一个人，也不值得我炒菜。”我愣在原地，她怎么可以笑得和没事人一样？她的生活，怎么可以只围着她的丈夫和女儿转？事实上就是这样，甚至她将我视为她的所有。我的喜怒哀乐她尽收眼底，然后不动声色地默默为我付出，不求一点点回报。她匆匆忙忙吃了饭，便要出门去：“不知道你提前回来，家里什么菜都没有准备。我去给你买点儿你爱吃的去，你乖乖上楼等着，妈一会儿就回来给你做好吃的。”我没有乖乖上楼，我走进了厨房，那个貌似只能属于她的天地。砧板旁放着一张纸，我顺手拿了起来，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是一张手写的菜谱，纸微微有些发黄发皱，上面的字迹我却再熟悉不过。菜谱上零零碎碎地记着一些做菜的步骤，却精细到要放多少盐、倒几滴油之类的。菜谱明显是勾勾画画、改了又改，可以看出创造它的主人的良苦用心，不知道已经尝试了多少遍。我眼睛微酸，准备转身离开。却好像蹭到了什么，一个黑色的小小的笔记本掉落到我的眼前。我捡起，翻了翻，还是熟悉的字体，拼凑了一页又一页的菜谱。晚饭，桌上果然有那道鱼香肉丝。砧板旁的那页纸上，写的就是鱼香肉丝的做法。我拼命往碗里夹，一边吃一边称赞母亲的手艺。看到她一脸欣慰地笑，瞥到她鬓角偷偷长出的银丝，我压低了头，不停往嘴里扒饭，以掩饰我滴到碗中的泪水。
　　我害怕，我怕忽然有一天我再也吃不到这样的饭。这饭菜里全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未曾言说的爱，是人间至纯至美最无私的爱。

（之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