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双

　　我是特意跑去看那架蔷薇的。
　　蔷薇长在人家的院内，只一棵。然而，它枝条粗壮，藤蔓繁茂。修长多刺的藤条沿着高高的铁栅栏缠缠绕绕，直将大半个院子围得严严实实。这个时节，满架的蔷薇花全开了。千朵万朵的粉红掩映在葱郁的藤叶间，俨然一条流动的粉色花河，惊艳得很。没有风，花香却还是活跃得厉害，醇醇的，一个劲儿地直往鼻子里钻，是要沁心沁肺的。我才对着一朵花出神，不巧它的花瓣悄悄散落，静静着地，没有一丝声响。瞬间，坚硬的水泥地也让几瓣儿落花染得饱含柔情起来。
　　这是小城里的蔷薇花，它美丽且骄傲，守在人家的院中，肆意而任性地展露着自己的美，是被人当宝贝来呵护的。
　　我所熟悉的蔷薇花却是带着一股子野性的。无需任何人去栽种，它们在乡野间的杂草中、荒山里、道路旁、池塘边、田埂上，以及你所想象不到的任何一个地方扎下根。每年暮春时节，“呼啦啦”一朵两朵三朵单瓣儿的粉色小花天真烂漫地探出小脑袋，笑得心无芥蒂。乡下人却是见得多的，他们对那些小花熟视无睹。路上遇见，从不多看一眼。无非就是一种刺开出的花嘛，有什么好看的。这点从他们唤它的名字就能知道——刺花。刺花，真是一个算不得名字的名字啊！遇见有孩子摘了玩，他们也总要警告一声：“那是刺花，要扎手的。”
　　但我们小孩子却喜欢它。我们才不怕刺呢，避开大人，还是照样去野地里寻它。在一堆绿意葱茏的刺藤中，一朵朵娇俏的小花鼓着小嘴笑微微，像一只只轻盈的小粉蝶。我们慢慢挑，细细选，专拣那些颜色鲜艳、香味浓厚的花朵摘。我们将那些漂亮的小花拿去扮家家酒，也将它放鼻子上吸吮花香。有时，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对着它的桃色花瓣和嫩黄花蕊静静地看，亦觉很美好。
　　有一回，我妹妹跟邻家一位大她几岁的女孩去外村的小店铺买东西。回来时，见路上的“刺花”开得一派烂漫，那女孩爱美的灵感也被激发出来了。她摘了好些开得正艳的小花，又比照着电视中的古装美女，帮我妹妹挽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发髻上密密插着的全是她精挑细选的“刺花”。那时，我妹妹也就七八岁的年纪，她本就皮肤白皙，加上一头粉色小花的妆扮，更显得整个人眉眼清秀、形容婉转。她顶着一头的花在春光里走，被外出劳作的乡邻看见，他们停下脚步，站在一旁“啧啧”称赞：“这小丫头，头压歪了呀！”
　　读初中时，我才知道“刺花”其实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野蔷薇”。原来，它就是蔷薇花的一种啊！心中暗自欢喜了好久。那时，我们女孩子都喜欢它，常将它摘来夹在课本中做书签。而它也真的很适合做书签，即便干得没有一丝水分，花的颜色也仍旧鲜艳，形态仍旧迷人，只是香味稍稍淡了些。课中，随手一翻书，便总有干透的野蔷薇从书页中掉出来，轻且美。我们喜欢那样的瞬间，常常拿着那样的小花细细端详，只觉自己收藏了整个春天。
　　长大后，我读《红楼梦》，对龄官划蔷的片段久久不能忘却。在一架开得沸沸扬扬的蔷薇花下，一个纤纤弱弱，袅袅婷婷，眼中含泪的女孩子拿下自己头上的金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描着一个“蔷”字。她忘记时间，忘记空间，将自己的一腔心事付诸给一架蔷薇，只因她倾心之人也叫一个“蔷”字。她是看见那架蔷薇而想自己心事的吧？人与蔷薇同名，但不知蔷薇可懂人的心事？下雨了，她不知，她在那架蔷薇花下痴醉了。尘世多劫，她的痴情是否能被善待呢？我曾一次次帮她着急。但转念一想，结局是不关紧要的，就像枝头的蔷薇花，明知风雨会来，她还是要在无情中兀自妖娆！
　　唐朝诗人高骈有首写蔷薇的诗，我很喜欢。“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夏日绵长，天渐渐热起来了，世间万物仿佛在一瞬间惹上了困意，都昏昏欲睡起来。却被风吹帘动时带进来的一股花香吸引，人精神了不少。不用猜，是蔷薇的香，它正立在院子中独自欢笑呢。日子冗长，有着一架繁盛的蔷薇来装点，是顶顶美好不过的事情！
　　这两天，我阳台上的蔷薇花也开了。花没有搭架，只有蓬蓬的一小丛，却十分漂亮。层层叠叠的水粉小花缀满一根根柔软的枝条，娇俏又生动。午后时分，我常跑到花前发呆，一看就是大半天。有时，我也将它们剪下来插入花瓶中，放在茶几和书桌上。我屋里屋外地转悠，总有花香入鼻，心中一喜。
　　我不去想蔷薇的花开过几回，又将开到何时凋谢。我只愿沉浸在它带给我的美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