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联大与张骞墓

2023年06月02日 汉风古韵 文章字数:5162 文章浏览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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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亚萍

 

(一)地邻名迹


  1938年5月,从西安迁来城固不足两月的西北联大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学校将成立一个考古指导委员会(以下简称考古会),对当地多处两汉时期的文化遗存进行考古调查,其中,城固县城西郊的张骞墓是首要的调查目标。
  5月20日一大早,西北联大历史系师生一百多人列队走出了城固文庙大院,西北联大校本部当时就设于此处。打头的几位先生特别引人注目,他们都是40岁上下的年纪,有的身着长衫,有的穿着西服。他们是校常委徐诵明、李蒸和几位教授,其中包括许寿裳、黎锦熙。师生们走出县城小西门,沿着窄窄的村道走向城西的张骞墓。
  对于某个地域的地理风俗、文物遗存,知识分子总有着敏感而独特的嗅觉,初来乍到的联大师生很快了解到,汉中境内有着丰富的文化遗存,特别是近在咫尺的张骞墓。张骞是西汉王朝鼎盛时期走向世界的著名外交家、探险家,他的身上自有一种开拓进取的锐气与雄风,这使饱受战乱流离之苦的联大师生感受到了本民族曾经拥有的历史荣光。
  联大于4月初来到汉中,将六所学院23个系安置于三县六地,并于5月2日在联大校本部所在地城固举行开学典礼,一切教学活动就此展开。5月18日成立考古会,5月20日便对张骞墓及周边区域进行地面调查。
  张骞墓位于城固县城西北约3公里的博望镇饶家营村,师生们徒步一小时许来到了张骞墓,站在墓前环顾四周,不禁人人都肃穆起来。墓地在村子的西北角,坐北朝南,墓冢呈覆斗状,坐落于一片不规则的长方形台地上,墓周古柏环绕,墓南有一砖龛,嵌有清朝乾隆时毕沅所立“汉博望侯张公骞墓”隶书碑,及清光绪五年“汉博望侯墓碑记”“张氏后裔碑”三通石碑。台地以外均为耕地。只有墓地西北角有数座近代墓,再外,则为村落。
  为师生们担任向导的当地村民指着墓外半埋在地里的两块大石说:那是张骞墓的镇墓“神兽”,称之为“石虎”,村民常来“祷病乞嗣,问医求子”,石虎常常显灵……又有一学生跑来说:墓东北侧有矮房两间,房门外挂有大鞋一双!师生们便同去观看,见那是两间土坯房,与当地民居无异,木板门紧闭着,门侧土墙上赫然挂着一双十分古旧的大号朝靴,黑面白底,靴底二尺有余,底厚足有三寸,靴下摆放着燃尽的香火。这情景不言可知,博望侯足大健行,以此超大之靴彰显其行走万里广通西域的神功伟力!教授们十分感慨:城固虽偏居一隅,但乡民们却有如此见识,用这般独特而又朴素的方式表达对先贤张骞的纪念,了不得呀!然而,眼下正值抗战,国力不济,民生凋敝,一代国使的墓园竟是如此狭小凌乱。整个墓园与庄稼地相连,边界不明,墓冢杂草丛生,陵前石兽(虎)长埋榛莽。若不加以清理整修,妥为保护,眼见着先贤名迹日益荒废……
  当日调查完毕时,师生们在墓地周围的麦田及邻近的村庄采集到一批绳纹残砖、残瓦及花纹陶片等遗物。
  对张骞墓的实地踏访引起了联大几位校常委对地方文化的高度关注,5月21日下午,校委会就考察张骞墓一事再次进行了商议。考古会制定了下一步工作计划:第一,发掘张骞墓前石兽(虎),并原地筑台陈列;第二,修葺张骞墓本体;第三,勘探张骞墓与石刻之间有无其他石刻;第四,于张骞墓前立碑记述考古工作经过。
  

(二)墓园考古


  城固是张骞的生葬之地,他的后裔子孙世世代代在此地繁衍生息,守护祖茔,每年清明节均有祭祀。联大校方就张骞墓考古调查一事,与县政府及张骞后裔进行了见面磋商,拟定于7月3日对张骞墓前镇墓兽进行发掘。
  是日,何士骥、周国亭两位先生一大早便率数十名学生及6名工人来到张骞墓,县府所派保安队、联保主任、保长和甲长等人也一并到场。
  两尊石虎在墓南麦地中相对而卧,距墓园约170米,走近看,石虎颜色青灰,表面多有剥蚀,它们蹲伏在地,尾部陷入地下,足似有残缺,但两兽肋骨左右各七,隐然可见,整体看来制作古朴,状貌生动传神。
  当地村民将石虎说得神乎其神,说这古物“愈掘则入地愈深,若遇暴雨则水涨石高,永远能保持其露出数寸之状态……”。所以,原计划发掘石虎需用4至5天,但动工之后发现石虎陷入地下不算太深,当天就完成了清理工作。
  然而,发掘石虎时,当地有人告知:张骞墓东部被雨水冲出一洞,何士骥等人便在当日下午去墓东察看。果然在荒草丛中看见了已露面的汉代花纹砖砌成的拱门门楣,门楣下即为一洞,洞周泥土稀松,有一推即倒之势。询问当地几位联保主任和保长,得知此洞于1932年被雨水冲出,向内约3米可见砖壁整齐,分列三门,建筑宏大。后因小孩入内玩耍,导致土壁塌陷,洞口就被当地人掩埋了。
  何士骥等大为惊异……
  后来,何先生在《修理张骞墓报告》中有一段陈述:“窃意若遇不肖之徒,妄自出入,擅加损毁,则甚违吾人所以保护名墓与尊敬先代民族英雄之本旨。即于返校后向考古会提出报告。又经会中允可,派骥等为筹备员,又首先呈明政府机关,并通知县政府及张氏后人,会同商议保护及修理办法……”
  面对如此情形,仅对墓本体进行简单的修葺已难尽人意,遂将工作重点转向墓道的清理发掘。
  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发掘一座古墓非同小可。除了必要的经费保障以外,需要考虑的现实问题还有很多。比如:当时陕南文化教育十分落后,民风尚不开化,初来乍到的西北联大不仅要与地方政府协商,还需要与张氏后裔进行沟通,同时也要逐级上报。
  西北联大拟发掘修理张骞墓墓道的事在城固当地传得沸沸扬扬,张氏后裔张林庵等十人于8月6日向县政府呈文反对,呈文大意是:听说“考察会”(指考古会)准备考察张骞墓,涉及墓基、墓道和墓中古物,这是要把墓打开呀!前不久考察会把墓前石虎挖出来还没有重新埋置恢复原状,因为那是墓外的陪葬品,所以我们没有深究。现在他们竟然要掘墓开坟,这可是世界上最惨痛的事情啊!我们作为后裔子孙能不伤心吗?考察会纵然不念及张公是我们的祖先,也要看在我们的祖先对国家贡献大的份上,不要开掘墓葬,使其永远得到完整保存,也成全了我们后裔子孙的拳拳孝心……
  发掘工作尚在计划之中,便遭到如此的质疑和反对,这使联大方面颇费踌躇。如何让当地民众特别是张氏后裔了解他们对张骞墓进行“考古发掘”的良苦用心呢?几位教授决定拜访张氏后裔,他们随着当地保长来到了县城西南二里处的张骞出生地博望村,找到了张氏后裔代表张林庵,七十多岁的张林庵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来自京城的大教授们亲自登门拜访,使得张老先生十分感动,也在这个张姓人家居多的小村庄引起了不小的波动。教授们以其博学和诚意使后裔们大致明白了:鉴于张骞墓墓道出现损毁的情况,此次“发掘张骞墓”主要是为了修理和保护,更是为了推崇和表彰张骞这位民族英雄,在国土沦丧之际提振学校师生及地方民众御辱图强的士气和决心。
  为了进一步取得张氏后裔的理解和信任,联大方面邀请张氏后裔到学校参观座谈。8月14日,联大历史系师生在学校第13教室招待张氏后裔张林庵及联保主任朱秀峰等18人,详细说明学校的考古工作计划及表彰博望侯之本义。商谈的结果极为圆满,约定于8月24日上午九时半开工,开工前由县政府通知张氏后裔,并由张姓推派代表数人及工人四名全程参与考古发掘和修葺工作。
  

(三)修理墓道


  8月24日上午8时40分,联大师生代表、县政府工作人员及数十位张氏后裔汇聚于张骞墓举行公祭,一阵典雅庄重的鼓乐声之后,主祀人依次上前,行叩拜之礼,并上香、化纸:
  张骞后裔致祀
  许寿裳院长代表西北联大致祭
  李季谷及城固县代表唐节轩致祭
  李季谷、何士骥率领联大历史系考古组学生阎应清等25人致祭
  徐旭生先生致祭(徐旭生是历史考古学家,作为特聘工作指导,成为本次公祭的主祭人之一)。
  祭礼之后,发掘工作正式开始。
  自古以来,张骞墓作为当地名迹受到乡民们的尊崇,连墓前石虎都受到膜拜,如今却有西北联大师生频繁出入墓地,说是“考古”。“考古”到底是怎样的考法?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关注,连日来,成百上千的民众顶着农历七月的骄阳赶来围观西北联大的考古工作。
  26日,墓东先前塌陷的墓道口很快被清理出来,由花纹砖砌成的拱门门楣出现在人们眼前。拆去十二列封门砖,透过拆出之洞,发现还有第二道封门。
  27日上午,将第一道封门外所得器物加以清理并逐一登记保存。下午,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进入墓道,开始第一道封门内甬道的清理工作,在昏暗、潮湿、布满尘网的甬道里清理积土、测量、检查、记录、拍照等等。
  当时有这样一个分工:负监察责任的,是县政府和张氏后裔,以及西北联大的许寿裳、李季谷等先生;由特聘的历史考古学家徐旭生先生负责专业指导;周节常先生负责事务工作;何士骥与历史系学生负责现场考察工作。
  8月28日,第一段墓道积土清理过半,人们带着几分好奇、几分神秘争相探头观瞻。也许,通过这道门,联大师生们的思绪已经走到了历史的深处;张氏后裔们的感受则更为特殊,生命的延续是那么深远绵长,他们想象着这位伟大祖先的模样……
  正在此时,传来了一群人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边走边大喊着:
  这墓不能再挖了!
  再挖下去,张老爷(当地人对张骞的敬称)不能安睡了!
  博望村的,你们这些不孝子孙,老祖先必定惩罚你们!
  农历七月的陕南本就多雨,老天爷不失时机地应和着人们的情绪,在几声炸雷之后下起了瓢泼大雨。
  工作现场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参与墓道清理工作的几位年轻的后裔有些沮丧地丢掉了手中的工具,数十位后裔聚拢在墓旁大柏树下商议起来。联大的师生们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第二天依然下着大雨,联大师生担心事情生变,一大早便冒雨赶到张骞墓,发现先前参与工作的张氏后裔提前到达墓地,他们的态度大变,披着蓑衣的身上散发着朦胧的雾气,师生们在被监视和怀疑的气氛下展开工作。
  原来,城固张氏后裔众多,其中大部分居住在博望村,县城也有分布,当时交通信息闭塞,墓葬考古之事不可能逐一会商,相当一部分后裔并不知其所以然。况且,当时一般民众对于墓葬考古的认知水平十分有限,随着墓道清理工作的推进,各种猜测、各种疑惑甚至迷信的言论层出不穷,在人们的众说纷纭中,最终聚合为一种激烈的反对浪潮。
  此时虽然墓葬形制大体已了解清楚,但墓道底部仍有厚厚的积土,几名工人在先生们的指导下猫腰工作着,他们希望在积土中有所发现。
  后裔们本着对宗族先贤之灵的敬畏之心虔诚守护、处处防备;联大师生则怀着对民族英雄的景仰之情努力工作,以期修墓树碑振奋国人精神。孰是孰非?时人难以评定!在两种复杂情感的碰撞中,在雨水与汗水的交织中,清理工作艰难地进行着。
  

(四)发现封泥


  在甬道积土中,破残马骨、五铢汉钱、漆皮兽牙、带耳残陶罐一点点、一件件被小心地清理出来。30日晚间,一枚字纹陶片出现了,几位先生如获至宝,仔细辨识下,只见那陶片约2.4厘米见方,0.4厘米厚,正面有阳文四字,识读为“博望侯造(或铭)”,字体在篆隶之间。陶片背面为平面,有一不规则圆形小凹凸面,似原有附着物(如鼻纽之类)脱落所致。
  8月31日,工作人员进入甬道后发现了新的问题:因连日大雨,墓道底部涌出一泉,出现积水,继续工作将非常不便。
  考察工作是否继续?难道仅止于第一段墓道?
  联大师生经过一番讨论,决定到此为止。理由有三:一是大致弄清了墓葬形制,且由出土字纹陶片进一步证实了墓主身份,考察目的基本达成;二是考虑到张氏后裔们复杂的情绪;三是考察经费业已告罄,难以为继。
  从墓葬形制来看,张骞墓墓道位于封土东侧,与汉茂陵、汉阳陵等墓道的方向一致。毕沅立碑于封土南侧,是误认为汉代墓葬为南北向所致;另外,清理中发现墓道的两道封门及甬道全部用汉砖砌筑,墓道积土中还清理出14枚五铢钱,由此可以断定为汉墓,而在散乱陶片中发现的“博望侯造(或铭)”字纹陶片,尤足证为张骞原葬之墓。之后,参与本次发掘的多位学者先后发表了论文或相关文章,这批文献资料以及“博望”封泥,成为张骞墓真实性完整性的有力佐证,为保护和研究张骞墓奠定了科学依据,也为张骞墓后来成功申遗发挥了关键作用。
  

(五)立碑为记


  1939年4月6日,为纪念“民族扫墓节”,西北联大校常委胡庶华、李蒸、徐诵明带领全校师生1400余人前往张骞墓祭扫,倡导青年学生发扬张骞“持节不失”、开拓进取的爱国主义精神。5月,西北联大在张骞墓前刻立《增修汉博望侯张公骞墓道碑记》,碑文气势雄壮,慷慨激昂,洋洋洒洒近千言,历数墓主张骞出使西域的历史功勋,以及中华民族数千年来御辱图强的苦难历程,激励流亡中的师生们发扬民族气节,“立懦振颓,完复兴之大业”!
  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个最好的结局,西北联大所做的适度发掘、清理保护和后来的一系列科研成果,以及围绕张骞墓所开展的相关活动,对张骞后裔和当地民众产生了巨大的思想冲击,成为一次广泛而又深刻的文化普及宣传,张骞墓的价值首次提到了全民族的高度,成为西北联大留给城固当地最深刻的历史记忆。
  1939年8月,国立西北联大被拆解为五所国立院校,这所大学联合体只存续了短短的一年零四个月,但“国立西北联大”却被镌刻在张骞墓前的《增修汉博望侯张公骞墓道碑记》上,成为永远的西北联大,张骞的开拓进取精神与西北联大一代学人“兴学报国”的精神在同一块石碑上联辉合耀,光照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