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悦

2023年08月15日 副刊 文章字数:1947 文章浏览数:

廖晓梅


  现在的我回一趟老家,竟激动得睡不着觉,一如多年前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一般。
  老家的村北有一条铁路,小的时候多少次站在铁道旁边看着一列列绿皮火车驶过,感受脚底的震动和呼啸而过的速度,眨眼间只余细小的一点慢慢消失在轨道的尽头,眼前翻飞的一次性白色餐盒,即便是被随意丢弃的对我而言也是神秘和向往的。
  终于有一天我乘上了火车,它载着我轰隆隆地驶过了我的村庄,速度让我像个王者,但我却像稚子离开母亲一样充满了惶恐和不舍,我总要在熟悉的山川河流间,透过车窗去远眺掩映在绿树后的老屋和故乡平坦壮美的土地。
  对家乡的喜欢和眷念,年岁越长越是深刻。母亲随我生活,老屋也已闲置多年。家乡的夏季尤为迷人,我数次念叨想回老家住几日,母亲不置可否,我知她有颇多顾虑——老房子久不住人,日趋破败,门窗陈旧,虫鼠横生……想要住上几日光是晾晒被褥、打扫卫生都得一两天。家乡于我而言是爱而不得的。
  我多么想回老家酣畅淋漓地跑一场,让自己和家乡在一望无边的绿意里撞个满怀。我知道不管离开多久,只要回到这片土地,我就按捺不住想要踏遍伸向田野深处的每一条小路,用汗水和心跳来感知家乡每一缕风的呼应和契合。
  我想在晨跑时看看那些熟悉的地头,看看我家种过的七分地、三分田。朝阳还藏在东边的地平线里,深蓝色的天空上还浅浅挂着一弯月牙儿,露珠像是天上掉落的星星串在稻尖上,蝈蝈在低吟,稻田的风有稻子的香,我的汗水一滴滴从额头到下巴,一颗一颗犹如稻穗的谷粒,丰硕又饱满。我渴望与一列绿皮火车相遇,我想用镜头捕捉火车向我轰然驶来的瞬间,再遥望它离我远去的背影,目光追随处,时光也停驻,我还是当年那个对远方充满向往的小女孩。
  距我30公里的老家,如今想回,竟要有非回去不可的事由。如此一日日盼着。
  七月的一个周末,已入伏。这一天一大家人要回去给逝去两周年的亲人烧纸。几位长辈长眠的地方是原来的棉花田,以往这个季节正是收棉花的时候,我常常和爷爷一起去摘棉花,每次都能收一小筐,一个夏天收的棉花足够缝制一床冬天的厚被。现在土地荒了,茅草半人高,虽是野草但有风拂过时也呈袅袅婷婷之姿,眼前还有一湖碧水,有人正撑着小船在湖上劳作,土地荒芜的憾意被这夏日肆意的生机和浓绿冲淡了不少,这块以前的棉花地成了逝去亲人们最美的归处。
  老屋比我想象的更加千疮百孔,厨房的瓦被风刮下来的树枝砸碎了几片,灰尘和雨水毫无遮掩地落进了以前日日供我们做饭的大锅里,母亲很是沮丧,我更多的是惭愧和无力,就像面对一位病弱的老人,不知道该怎么让他重新焕发生机。我希望终有一日我有能力翻修一下老屋,我想看到母亲在窗明几净的厨房里就着那口大锅给我们做好吃的饭菜,也盼望着母亲能等到这一天。
  任其破败终是不忍,顶着烈日,我和老公计划上房盖瓦。我们还没想好怎么拾掇,叔婶哥嫂都来了,聚在一起给我们出主意,东家搬来几块琉璃瓦,西家给拿一块彩钢瓦,正要用切割机的时候,头一抬堂哥便已经把切割机提到了跟前。人多力量大,没一会儿屋顶就补好了,母亲也仿佛卸掉了重担般轻松地说笑起来。
  老屋门前的桂花树越发高大了,我们前几年把葡萄树和桂花树缚在了一起,现在两树已然不分彼此,葡萄树攀着桂花树长啊长,长得像桂花树结出了翡翠一般的葡萄。院子边的花椒树长得很好,每个枝丫上都是喜人的花椒,花椒已隐隐泛红,我家做菜爱用青花椒调味,我全副武装准备攀爬到树上去摘。到底是母亲有经验,几镰刀下去给我几乎扛来一株小花椒树。我坐在门前凉爽的地方择了一大篮的青花椒,霸道的麻香充斥着鼻腔,手上也有簌簌的麻意,不打紧,谁让这片土地的每一枚果实都让我充满了骄傲和欢喜呢!
  日近西山,我不舍得离开,多待一会儿吧,就只一会儿。夏天的日光,纵然到了尾声,也是灼人和热烈的,我踩着自行车从村头到村尾,像风一样悠然穿梭在田间,田间的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用架子车运送粮食艰难行进的景象不会再现。路边紫薇花在开,百日菊在开,不知名的野花在开,稻海在荡漾、在摇曳,绿盛满眼睛,清爽的风进入肺腑……我听见了一声鸣笛,抬头北望,一列绿皮车正向着村庄而来,我把脚蹬子踩得飞快,去迎接、去追随。许是太过急切和张扬,几位散步的老人注意到了我,他们目光好奇又充满疑惑。擦肩而过时,我听见他们恍然大悟道:“这不是谁家那个谁谁吗……”我嘴角微扬,对!我就是谁谁谁,很开心你们还记得我。
  金乌西坠,它周围的云都镶上一圈金边儿,一弯新月升起,我必须要离开了。家门口,我被一圈儿大袋小袋的蔬菜包围了。西红柿、豆角、黄瓜、茄子……夏季的时令蔬菜应有尽有,母亲如数家珍,这个是你清哥拿的,那个是你胖婶给的……这些东西最后挤满了后备厢。回城的路上,车窗全部打开,任晚风吹散一些莫名的郁结和白天的燥热,后备厢瓜果的清香萦绕在鼻尖,瞬间填满了我的心——家乡于我而言哪里是爱而不得啊,它和我分明是两心相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