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晓梅

　　母亲常常夸现在的孩子聪明，总说我们那一代人瓜地很，我有点不赞同，我可从三岁时就慢慢记事了，我觉得自己挺聪明的。
　　我三岁常吃的豆豆糖，一毛二分钱一袋，袋子是长条形，透明的，装满了一颗颗圆豆儿糖果。我奶奶脚小，每天背着我去大队商店买糖，我总嫌她慢，伏在她背后老催她，她依然走不快，像唱歌一样重复：“崽娃子，急啥子？一口吃不成白胖子”。我不想变成白胖子，我就想快点吃到糖……在那条乡间小路上，小脚奶奶每天背着我去赊一袋糖，然后由我爸爸去结账。
　　我还记得奶奶走的那天是个腊八节，她端着一盆脏衣服去溪头清洗，临走让我去外婆家拿两棵白菜，答应我洗完衣服就回来给我熬腊八米汤（粥），我盼啊盼，盼到了被人抬着回家的她，她被停放在了堂屋中间，周围铺了很多厚实的稻草，不到四岁的我挤到叔叔伯伯们中间睡在稻草上陪了奶奶最后一晚。
　　现在的我却不敢自诩记忆力好，毕竟我常常使唤儿子帮我拿东西的时候会说：“帮我把那个上面的那个拿一下”，儿子就问到底是“哪个上面的哪个？”哪个呢？突然想不起来了。我还常常把钥匙插门上找钥匙，把眼镜戴着找眼镜，今天找身份证，明天找户口本……明明放得好好的东西，总是找不见。
　　奇怪的是当下的记忆虽然常常出现问题，对于过去的那些人和事却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奶奶的歌谣还在耳畔，豆豆糖的滋味还在舌尖，爷爷给我买的大白馒头依然层层松软……
　　我写我爷爷奶奶、外爷外婆，爸爸妈妈、公公婆婆、儿子女儿……朋友们感叹我把家人都写了个遍。我对我这种单一的书写也充满了惭愧和无可奈何，然而亲情的这种记叙是完全出自本能，心里眼里只盛满了这些从我记事起和亲人间的点点滴滴。
　　“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我笃定我属于前者。
　　奶奶走了之后的第二年冬天我家开始修房子，整个冬天无人管我，我的脸皴得像鸡爪子挠了一样，脸上一道道的血口子，邻居家婶婶们看着心疼，专门找母亲提醒她多看顾一下我，脸都成那样了长大了影响样貌咋办？母亲直到现在都和我说，那个时候哪里顾得上，修房子的时候既要省吃俭用还要给十几个干活的人管三餐饭，大人都熬煎得瘦了十几斤，哪有时间关注我，只能管着我吃饱穿暖，其余的时候就我一个人在村子里疯跑，成了十足的野孩子。
　　野孩子也有野孩子的趣味，那个冬天我收获了很多大孩子的友谊。到春天的时候他们带着我在土房子上找蜂洞，他们教我一手拿着根小棍一手拿着小瓶子，把小棍往蜂洞里捅一捅，听到“嗡”的一声，赶紧把瓶口对着洞口，一只土蜂就钻进了瓶子，然后采些花啊朵啊的扔进瓶子饲养蜜蜂，最终都养死了。跟着他们没少惹祸，捉迷藏把邻居家土墙挤垮了，寻猪草把油菜薹折了，在地里到处挖坑做陷阱……跑野了的我终于被学校收了。我开始认字，比我大几岁的娥儿姐是我的小老师，她放学后常来我家给我讲《灰姑娘》《白雪公主》的故事，其实她的故事也很匮乏，现在回想起来仅仅这两个故事很多细节和原著都毫无关系。当时我这个学生求知若渴，逼得她没有故事可讲的时候给我编故事，什么王子公主、后爹后妈，甚至是妖魔鬼怪……结局总要坏人得到严惩、王子公主要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最后我也按这路数开始编故事给她讲。我们还搜罗了几本连环画，我俩都叫娃娃书，整天凑一起翻来覆去地看。
　　我是没有文学天赋的人，在我前三十年的人生中，如果非要和文学扯上点关系的话，也就是和娥儿姐一起编了一点口水故事；小学六年级第一次读了《读者》，后来读了很多杂书；初中写了三年的周记；后来在异地上学和家人朋友通了很多的书信。
　　我认认真真写的第一篇文字，是关于我家门口那棵桂花树的，那是我们刚把房子修成后，父亲栽种的，到父亲去世的那一年这棵桂花树已经亭亭如盖，它陪伴了我们二十多年。父亲突然离世，村里人议论桂花树是不祥之树，母亲动摇了，想以低价卖掉，我舍不得，怎么舍得呢？它是我和父亲一起浇灌长大的，它有我和母亲中秋节最甜蜜的时光……我执意留下了那棵树，这十多年家中诸事依然颇多曲折，我也时常在忐忑是不是我当年执拗的结果。现在左邻右舍高楼挺立，村里样貌日新月异，这棵桂花树成了家的标志，我的家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深爱着家乡的一切，那些长满牛筋草、节节草、鬼针草的泥巴小路；七分田、三分地里长的那些庄稼和蔬菜；呼啸而来的绿皮车和望不到尽头的轨道；杏花、桃花、油菜花、萝卜花各种花……写它们时我自己也变成它们——扎根泥土，热爱朝阳雨露，不惧风吹雨打。
　　于我而言，家乡连着亲人，亲人就是家乡，这是一种融于骨血的情感。我愿意在书写中裸露生活里的褶皱、梳理亲情之间的获和予。阴暗和褶皱只有勇敢面对并去晾晒和抚平才能获得温暖和新生；获和予是不计较得失的全心付出和善良，是时刻要有一颗感受到爱的心并具备爱的能力。
　　现在的我越来越不敢轻易写了，更对“作家”的称呼感到惶恐。展开我的写作目录，关于亲情的文字便占了十之七八，身边有很多优秀的女作家，个个出手不凡，而我写了太多的“爸爸妈妈”。
　　昨日小雪，几位朋友相约篝火聚会，途经我们村子的时候，朋友们惊叹我的家乡美丽而壮阔，我终于把珍藏的家乡呈现于朋友前，他们的喜欢让我有了勇气和信心。多日来不敢提笔的畏难情绪没有了，重新勇敢提笔——写本心，写善良和爱，写泥土和花草，写我一切的热爱和体察，写我和文学结缘以来的美好、收获、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