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梅花

2024年03月19日 副刊 文章字数:1512 文章浏览数:

梅一梵


  出门,右转下楼梯,正巧赶上雨水时节,正巧赶上被细雨濡湿的梅花,如往常般,在路边等我。
  去年冬天,雪下得犹疑疑,羞答答,只在树冠上,撒下一层薄雾般毛茸茸的白影儿。饥渴了整整一冬的大地,急需雨水的问候。
  雨水这么想,梅花也这么想,至于我嘛,当然也是这么考虑的。
  倘若大家都能达成统一的思路,事情就好办多了。
  这不,刚下楼梯,就发现地上湿漉漉的,清馨的泥土味儿,哗啦啦伸出小手,急吼吼直往鼻孔里渗透,眼睛里扑闪。而雨水,真真切切,不打一声招呼,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来了。不来也不妥啊,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时节,它不来,日历就翻不过去这一页,迈不过这道坎,老天爷也会派出天兵天将,将它捆了来,绑了来,推搡了来。整整一冬,它宛如脱了线的纸鸢,断却音讯,隐去真身,也就不跟它计较。今个儿它不来,就着实对不住大家,就着实辜负了古人对它的叮嘱和教导。
  雨水一来,梅花枯瘦的骨朵儿,跃跃欲试。
  果然不出所料,一抬头,几枝梅花正把芊芊细腰,斜倚在如柳扶风的栏杆上。而有几朵,真的开了。真的开了,就这么随随便便,大大咧咧,开了。
  一朵两朵,五六朵,七八朵,并着蒂,傍着肩,如钟似盏的萼筒或骨朵儿,水灵灵,艳晶晶,肥瓣细蕊,疏影横枝,别有风姿。读着读着,其它一簇簇挨挨挤挤,抱团堆砌,尚未萌发的蕾豆儿也砰的一下,露出一丁点,绯红的,抿紧的樱桃小嘴。宛若蹒跚着学走路,学说话的奶娃娃,手里咿呀,嘴唇翕动,憋红了一朵小脸,却读不出一个字。
  倘若有人吹笛就好了。
  倘若有翩翩少年,着青衫,持横笛,袅袅然立于亭间,背过身去,就好了。
  笛一唱,细雨暄暄,软风有情,风起舞,吹得梅花傍溪桥。傍溪桥,翠禽呖啭,幽径小小,诧异着前去,兜转,寻觅,却见路尽头,粉墙低而梅花高孤。盈袖,三步并作两步,凝伫细瞅,却是漏窗内,锁着一片前朝的梅林。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凑过去窥探。墙内,月色溶溶,梅花菀菀,一个身披白色斗篷的女子,将剪纸小像挂在梅枝,闭上睫毛合掌吟道: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急切问着:是谁?女子惊愕,连连弓腰隐至幽暗处,称自己是梅园宫女前来采梅,鞋袜湿了,不宜面人,便后退着悄然离去。
  少顷,寒风递来瓣瓣幽香,声落尽而人影凋谢,仿佛窥见什么又似未见,仿佛斯人来过又似未来。
  只剩下素影空窗的梅花,飘至眉心,掩入怀袖。
  只剩下一缕怅然若失的笛音,飞作雪,飞作梅,飞作雨。一汪寒碧惹了旧梦,更添新伤。
  倘若有人作诗就好了。
  这时,春寒漠漠,细雨霏霏,古典的画轴徐徐讲述。一个落难的诗人,把自己锁在屋里,十天都未曾出门。虽然不晓得,此刻的江柳,正用新的衣袖摇曳春天的消息,但却隐隐感受到,山谷间冰雪融化的脚步声,感受到被野火烧过的草,已然淹没旧痕长出新的希望。而现在,几亩荒僻的田园留他在这儿居住,半瓶浑浊的老酒等好友前来煨热。而去年今日,也是这样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他走在被贬谪的关山路上,灼灼梅花开在荒村古道无人欣赏,黯然枯萎。想到梅花,他的心疼一下,紧接着又热起来。他晓得,他在等,等雨霏霏梅花又开,等春风衔来鸿雁的同时,也衔来远方的书信。到时,好友相约踏青游玩,展英姿,迎细雨,看梅花,嗅梅香,闹累了,疯累了,相思够了,喟叹够了,噗噜噜聚在梅树下,雀鸟惊飞蹬散的梅花,落于酒,落于杯,落于诗。而梅花在酒的赞美中,诗人的赞美中,沸火初绽,霓霞傲红,碧洗的新妆,不恋玉楼不贪金阙,不染尘,也不会染。
  想到这儿,时光恍惚了一下,细雨也恍惚一下,有几滴忍不住落在我扬起的额头,面颊,嘴唇,睫毛,暄暄的,嫩嫩的,像是找妈妈的黑脑袋蝌蚪用嘴巴咂嘬了一两下,发现识错了人,又惊慌着松开。
  既然松开了嘴巴,那就是允许我,继续往前走,不犹疑,不瑟缩,走向梅花的尽头,细雨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