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聊天

2024年03月19日 副刊 文章字数:2019 文章浏览数:

张大丽


  父亲的耳朵越发地背了。和他聊天的时间就少了好些,话题也少了一些,窄了一些。不似以前道听途说、奇闻趣事等等都能随意地交谈,只能多说说家常,说说上大学的女儿爱做饭,说说新屋采光好,去年冬天竟不像从前冷了……
  说得最多的还是女儿,上了大学也不敢马虎,如今的大学生已经遍地都是,好多大学生找不着工作,一定要考研。看着学问好像没有用了,那就更得越学越好,你比别人高出很多,你就有用了。女娃家有了工作,自己月月有工资,将来不伸手问丈夫要钱,在家里就不受公婆的脸色,孝敬起自己的父母也有底气。如今人都不似从前情厚了,夫妻若是过不成有工作的女子就有个退路,带着娃娃单独也能过,不遭人白眼。说他老了不会说话了,我是当妈的,这些话换个女子能听进去的方式说给她听。用钱上不要克扣女子,女娃家受不得穷,就这么一个娃,娘老子攒的也都是她的,钱花在紧要的地方,莫让娃受困,娃大了就知道心疼娘老子。和娃说话口气要软和,不听话时要多想办法,不能说狠话,人记好不容易,坏的想忘都忘不掉。父母口里有毒,咒骂这样的话再气也不可说出口。娃比我们读的书多,道理比我们明白,就是少年人玩性重,大人时常给提个醒。
  一说起外孙女,父亲那絮絮叨叨总要把母亲听烦了,挡上几次才换话题。我知道,父亲是觉得在我们成长时他的教育有过许多失误,怕我以后也留这样的遗憾。其实一个人的成长里除了教育也还有太多因缘巧合,有那种被称为命运的东西在操控着大的走向吧。这话我没说,老年人不宜听太多人世苍凉的话,其实即就是不说,七十三岁的他这些苍凉的感受何尝少过我。
  那天,我拿了一些保健品给父亲提过去,他看了以后就说,不要用钱买这些东西呀,很贵的。我说是别人送的,你吃了补补身子。他还是执意把一盒燕窝让我拿回去自己吃。母亲说父亲那天接药酒时忘了关紧龙头,罐子干了。我说去傥骆坊给他买上一壶掺上,他硬不让我去,说我和老板很熟,你去了人家若是不要钱或者少收钱,多么不好啊。人家做生意的都有成本,生活都不容易,谁不指着几个钱养老养小。我给他钱,让他自己去买。他硬是不要,说十几二十块钱一斤的酒,还是喝得起的,只是平时节省惯了,哪里就没有200块钱呢?这个倔强的父亲,越老其实越像个朋友了。本应开心的,却不知咋就是觉着心酸。
  父亲知道我写些东西,那个不懂写作的他却知道要出一个大部头,要写一个长篇小说,要许多许多人读,要许多许多人认可,这才能成一个获得世人接受的真正的作家。可是他不知道写一部长篇小说是何等巨大的工程,不是每个写作的人都能的。虽然他不知道这些,但是他也知道写作需要素材,多次催促我去采访一些还活着的老人家,让他们讲讲过去的历史和奇人异事丰富我的写作。我是个懒散的人,又不专注于去做某件事,总是拖拖拉拉,未能实施。父亲说起来总是有些生气,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这些年愈发地不修边幅了,那日父亲说,现在人都讲究起来了,你也添些鲜亮的衣服,你这年纪轻轻的不要总穿那么素净。世上多是狗眼看人低,看衣帽安座位的。我想我是该在什么时候染个头发了,知道父亲看着我素朴的衣衫花白的头发心里难过了。想起二十四孝里那个跌了跤怕父母心疼,索性学小孩撒娇啼哭来转移父母注意力的人,小时听来觉着好笑,现在每想起就不由得掉眼泪。
  路边的婆婆纳蓝紫色的小花密密匝匝地开了一片,待俯下身去细细扒开那些柔弱的花茎子才发现,每一茎上面只开一朵蓝色的小花,极少极少有一茎开两朵的,开三朵的几乎没有。之所以看着繁繁密密的一片,是因为有无数的细茎子,每个茎都开着一朵,看起来才有那么茂盛的花事。为何它的每一个茎上有那么多花苞,却只开一朵花呢?可能还是因为初春的营养不够,风不够,雨不够,太阳也不够,那瘠薄的土壤肥力也不够,只能承担起每次一朵花开的负担吧。好像生命也是这样子,哪能处处都是繁花似锦,哪能真就好事成双?都只能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勉为其难地好过一些吧,一生能够灿烂一会儿就是幸运的人生了。
  父亲说,那天一个80多岁的老人遭遇了车祸,唉,也好,毕竟年纪大了总是要去的,什么也做不了了,活着也是自己嫌弃自己……我挡住了父亲的话头,不想让他陷入一个老年人存在价值黯然的心境。我对他说,每一个再卑微的人,对社会哪怕就没有一点贡献,但是作为家庭,作为亲人,他都是不可或缺的。谁也不能用旁观者的身份来判断一个人活着的价值,因为那个人和你没有一点儿干系,你也许有物伤其类的伤感,但不会过于伤心,可作为家人,只想让他好好的,哪怕什么也不做,只要他还在。父母是一个人最后的退路,是心里一片坚实的土地,是儿女们自己明天的老年生活写照。从孩子出生父母就是孩子的榜样,到老也是。父亲第一次脸上有孩子似的乖巧的神情。
  父亲的菜地里油菜都起了苔,性急一些的都开了金黄的花。只有一种叫春不老的大青菜,肥大的绿叶子正值好时。
  那日读到余秀华的一首诗心里不由得抽痛了一下:“只是一想到你,我就小了,轻了。如一棵狗尾草怀抱永恒的陌生摇晃,我无法告诉你:我对这个世界的对抗和妥协里,你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