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金黄:乡土中国,浪漫花开

2024年03月26日 副刊 文章字数:2109 文章浏览数:

 

丁小村

  

  在深冬萧瑟的田野上,刚栽下的油菜苗正在返青:度过冰冷安静的冬季,它将要在田野上盛大亮相——少年时代我特别喜欢这一抹生动的翠绿,它意味着春天即将来到。
  在饥饿年代的早春季节,油菜疯长。勤快手巧的农妇,会把多余的菜苗拔出来,它是水灵娇嫩的食物,为青黄不接时节的餐桌上,增加了一道美餐——在我童年时代,我最喜欢的一道农家菜,是素炒油菜,春天的味道从这里溢出:清新鲜美。
  到了早春二月底,在一个平常的夜晚,大幕突然拉开,季节的盛大典礼,在乍暖还寒的清晨,突然拉开大幕,让我们眼睛一阵惊喜:满地金黄,薄雾也掩不住这一派光艳闪烁。
  油菜花开,把一个浪漫季节送到了我们眼前:我在正午拥挤着油菜花的乡间小路,突然被一阵阵的甜香变得眩晕,眼睛瞬间几乎失明,耳边却响着蜜蜂嗡嗡地合唱。
  这如梦如幻的场景,是我少年时代最震撼的一刻:遍地油菜花,每一簇都举出一枝枝一串串的花枝;每一枝都伸向天空,迎接阳光——
  那些含苞生长的精致花苞,那些悄然开放的秀气小朵,那些肆意怒放的金黄花瓣……
  

  一个乡村少年,就这样被一幅精彩绝伦的画幅惊呆了,这让我超越了餐桌上的想象,进入了神秘浪漫的境界。
  多少年以后,我想起了沈从文的小说场景:就在桐子花开的山坡上,一对少男少女含情相对,这些桐子花,原本不过是他们生活中最普通的景致,但就在那样的时刻,变成了人生中最浪漫的风景。
  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坡地上的桐子树,那只不过是一种可以变成油料的树木,榨油坊把桐子变成桐油,商人把桐油变成金钱,金钱让人们到处忙碌奔走……
  桐子花开,把金钱、商人、桐油都抛开了,这一刻令人震撼:一对少男少女在山坡上唱歌,他们唱相爱的歌,他们忘记了人间的种种辛酸和悲凉——
  他们相拥而歌的时候,晶莹绚烂的桐子花,正一片片落下来……
  

  我在某一刻突然理解了中国人的浪漫情怀,是跟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的。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深夜花园里的安静和心跳,夜色迷人,还有美丽的姑娘……这种浪漫情怀,不属于中国人。我在某个油菜花开的清晨,突然感受到属于我们中国人的浪漫生活——就好比沈从文笔下,桐子花开那一刻。
  一把油菜籽,被装在一只陶罐中,它在半坡村的泥土下,埋藏了7000多年——这是我们餐桌上的一滴油香,让我们的唇舌变得活泼起来,让我们垂涎欲滴。但在某个春天,它青春焕发,突然绽放出遍地金黄,引来了无数的蜜蜂歌唱,也把一个春天的浪漫铺展开来。
  这个时刻,我迷醉于油菜花开的视觉享受,忘却了餐桌上的一滴油香。
  这是多么奇幻的感觉——这份中国浪漫,来自于我们的田野,是属于乡土的浪漫。
  

  在两千年的农耕时代,中国人把一份物质的实用和精神的浪漫,融为一体,这是多么有意味的事情。
  深秋季节,农人把一棵菜苗栽进冰冷湿润的泥地里,到了早春,大地还是一片荒凉,这一片菜苗突然间就迸发出无数的烂漫金黄——就好像你在冬天给泥土里洒下了几滴颜料,到了春天,突然漫漶成一幅美妙的画作。这神奇的转换,充满了哲学的味道——既是形而上的,又是形而下的。
  没有哪个农民刻意去经营这幅作品,他们是冲着收获而种植的,但他们在收获前,却突然享受到这份艺术的美妙。难怪辛弃疾会写道: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这稻花,这蛙声,既属于诗人,也属于农人,既是艺术的,也是生活的;既是神秘的,又是现实的;既是一份浪漫情怀,也是一份物质实用……
  这份乡土浪漫,让2000年的中国农耕时代,充满了诗意。
  

  200多年前,江南太湖地区的水乡,有一些外观令人惊艳的植物:茭白、莲藕、水芹、鸡头米、慈菇、荸荠、莼菜、菱——它们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水八仙。这些水生植物,都特别漂亮,有精致圆润的叶子,如同春天的眼睛,充满了灵性。这些水生植物,都会开出艳丽的小花,有着鲜美明丽的花色,就像俏丽的村姑。
  很多文人都把这些植物作为水培观赏植物,放置在书桌上,装点在院落中。这些野生野长的水生植物,终于变成了养眼的清供,融入了文人雅士的优雅生活。
  但水八仙也是太湖地区最有名的乡土食物:是舌尖上的宠儿,餐桌上的骄子。美食家李渔发明了一道佳肴:莼菜炖竹笋——他说这是人世间最美味的东西。
  在江南,水八仙从野水荒湖中,来到了小民百姓和达官贵人的餐桌上,又从观赏植物变成了实用食材——这俗世的味觉和超俗的观感,成为最具特色的中国生活。
  这份乡土的浪漫,是千年农耕带来的一脉心香——无论引车卖浆之流,还是文人雅士美食客,喜爱这份视觉享受,又贪恋这份口腹之享,最终,酿成了我们中国生活的一份浪漫。
  

  有一天,我在火车上遇到一位女士,她随身带着一桶菜籽油:她告诉我,她在汉中生活了三十多年,退休后回到一座北方城市居住。她每年都要回一次汉中,返回时她必须带上一桶菜籽油。
  这是汉中三百里油菜花的最终成果:它将变成一桶油,是餐桌上需要的一份食材。比如这位女士,她最喜欢吃汉中的面皮,她觉得蒸一笼面皮,一定要用菜籽油来抹底、炸辣椒油,这才是汉中面皮必须的配料——为了这一口贪恋,她必须得有一桶菜籽油。
  我闻到了一股菜籽油的浓香——就好像回到了春天的原野,三百里油菜地金黄,弥散着一阵阵的甜香,怒放之后,所有的花朵都变成了菜籽——悄悄怀抱了一滴菜籽油。
  7000年前,我们的祖先也曾贪这一口:他们会在金黄的油菜花中迷醉吗?想象这是一幅多么浪漫的画面。
  这份来自乡土的浪漫,让2000年的中国农耕生活,变得超然而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