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浆水慰平生

2024年03月26日 副刊 文章字数:1737 文章浏览数:

马小玲

  儿时的记忆里,我家的厨房是土墙黑瓦的偏房。不知是窗户过于矮小,还是土墙的四壁太过灰暗,我总觉得小小的厨房里不够亮堂。一方土灶台上,依次摆放着堆叠的盆盆碗碗。靠北的角落里,终年摆放着一个大肚的瓦盆,那是母亲专门用来泡浆水菜的。一年四季满满当当,一旦有了空隙,母亲就会从坡上摘回来各种各样的时令菜蔬及时装满。白萝卜叶子、辣辣菜、苦麻菜、刺野菜、芹菜、青菜、牛皮菜……家菜、野菜,田里种的坡上长的,凡是能泡的能吃的,我都在那个瓦盆里见过,也都在嘴里嚼过。
  母亲像是会变戏法,把勤劳和聪慧都倾注在浆水菜里。虽然佐料不多,可她们总能变着花样做出多种浆水菜吃食,或为主食,或为下饭菜。
  菜豆腐、酸米汤、甜浆子、菜捞饭、浆水面皮、浆水面、浆水鱼鱼、浆水面片、浆水拌汤……这些都是作为主食来吃的。素炒浆水、凉拌浆水、浆水豆腐、浆水豆芽,这些则是最常见的日常下饭菜。
  最喜欢和母亲去田间地头找浆水菜。长相似莴笋、个头又高大的苦麻菜杆粗叶长,喜欢生长在地头或者田坎畔。每每遇见,母亲都会如获珍宝。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从根部开始,一片一片掰下肥硕的叶子,任浓稠乳白的汁液沾满手指。
  还记得第一次采摘时,见那一滴滴乳白浓稠的汁液从苦麻菜杆、叶的断裂处汩汩冒出,我简直吓坏了。“妈,我们掰掉了它的叶子,苦麻菜受伤流血了!看,它疼得血都变成白色的了!”
  冬去春来,地里的刺野菜最是肥嫩,母亲也喜欢把它们挖回家泡成浆水菜。可挖刺野菜、洗刺野菜却极富挑战性。那些经了冬雪滋养的一株株胖胖的刺野菜懒洋洋地窝在土坷垃间。母亲寻见了,蹲下身子,一手拢住叶片,一手拿着戳刀,轻轻一挑就把它们从土里刨出来了。母亲顺手拾起抖几抖,把粘在茎叶间的泥巴抖掉再丢进菜篮。只一会儿功夫,菜篮底就绿茵茵横卧一堆。
  我却做不到母亲这般干净利落,我怕它们叶片边沿那些直扎手的小毛刺。我可是狠狠吃过几次亏的,自那以后,我对这些貌似可爱的小家伙就敬而远之了。一旦在地头发现它们的踪迹,只盯着不动手,我守着它们等候母亲来处理,看它们在母亲的手里变得服服帖帖。
  红薯的茎叶,在夏日里常被母亲采回家泡浆水菜。我对它们的情感,却不在口腹之间,而在于玩一种游戏。我们一伙孩子,挑选出一些长相匀称的红薯叶,去掉叶片,只要那段筷子长短的茎,左一下右一下,一点点掰断。这可是一项技术活,急不得,躁不得,力气大了,容易断,只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一点点用力,要做到茎断而皮相连。我们把这些链条挂在耳朵上当耳环,团在手腕上做手链。我们比谁做的耳环好看,谁的手链精致。
  浆水菜还有一些神奇的功效。那年夏天,我被开水烫伤了腿,情急中母亲搬来浆水盆,她利索地从盆中挑出一大碗浆水菜,让我坐在椅子上放平腿,把一根根浆水菜排兵布阵似地密密麻麻贴在我的烫伤处,半个多小时一换,一连几天,天天如此。说来神奇,这个方法竟治好了我的烫伤,而且没留下丝毫疤痕,简直比药还奇妙。
  尽管如此,未成年前,我始终是不怎么喜欢吃浆水菜的,总觉得味同嚼草。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学着母亲的样泡浆水菜了?好像是在成家之后,只是我捣腾半天做好的浆水菜放不了几天就白了。我也因此专门请教过母亲,究其原因还是疏懒。母亲告诉我浆水菜是勤快菜,得天天翻动,隔三差五就要除旧换新,想泡好浆水菜,那得人勤快。母亲还告诉我,浆水汤就是个大肚婆,无论多么厉害的菜,它都收纳,一旦经了这道汤水的浸泡,都得收敛心性。
  而我呢?记起来了才去浆水菜坛子里搅拌两筷子,上班忙起来的时候十天半月才吃一次,也直到在生活中摔得鼻青脸肿后,才深谙母亲话里的深意。如此这般,我怎么能够泡出母亲做的那样的浆水菜呢?时间久了,觉得浪费,干脆不泡了。
  好在街上有卖浆水菜的,想吃了就去买一些,可终究没有自己做的吃起来放心。于是,就在假期里泡。
  泡浆水菜是要浆水汤做引子的,有了引子,就可以把各种蔬菜焯水泡进去。儿时常听长辈们说“要知道浆水菜盆盆从哪里酸的”,我始终不解其意,直到了解了浆水菜的泡法,这才明白,那是父辈们教育晚辈传承感恩、饮水思源这些美德时最质朴的俗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酒店的席面上,最后一道主食常常是浆水拌汤、菜豆腐稀饭、浆水鱼鱼。从前不懂,如今懂了。对于那些酒酣饭饱,或应酬或羁旅的食客而言,这是暗示,也是提醒,更是召唤。
  该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