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

　　傍晚的光给巷口这树李花晕染出朦胧的背景，在暗去的夜色衬托下有种不可言说的美。低垂的一支，端头李花四五朵，有的已完全开放，洁白的花瓣围着紫红粉嫩的花蕊；有的刚刚鼓出花苞，绿茸茸的花萼托着银星点点的花蕾……那时我和小米，就正如这李花蓓蕾。
　　有些人，藏在记忆里，不想说，又不能忘。
　　春天的风呼啦啦，也是这样一个有风的傍晚，小米纤小的手，拉着我走进东关长长的巷子。风扬起她的长发，发梢不时扫拂我的脸颊，痒痒的，我想打喷嚏又不敢。多年后，看到影视剧中某个角色散成星星点点的光点，聚散离去，我才明白了我当年为什么不敢，是怕一个响亮的喷嚏下去，小米就散成了漫天的花朵，被这呼啦啦的春风吹散……
　　小米小脸小嘴小鼻子，什么都是小一号，白皙得惊人，眉眼和头发都呈现出一种水墨晕染后的黑灰色。我生平第一次，形容一个人想到“精致”这个词。小米，就是一个穿着带花边素色布衣裙的精致女孩。说话也是轻轻柔柔，尤其她的普通话真好听，比老师的还好听，对了，小米可是来自北京的孩子啊。
　　东关巷子弯弯曲曲，转了几个弯，拐过一个照壁后竟然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四方院子。小米说，这就是外爷家，她是来这里休学养病的。
　　院子里有一棵树，细碎绿色的叶子，白色的花一簇簇镶嵌其中，清新淡雅。我仰头看着：“这是梨花吗？”“不是，这是李子花，是我最喜欢的花！”小米咯咯地笑。
　　风过李花，簌簌作响。
　　小米的外爷戴着厚厚的眼镜，留着山羊胡，话不多，看上去很和善。李花树下有一个大笼子，笼子里有两只兔子，一黑一白。我好奇地俯身，咦？为什么白兔子是红眼睛，而黑兔子是黑眼睛。
　　我去上学的日子里，小米就在那院子里看书、学习、画画、做手工，和外爷在围墙下松土，撒上一排排种子，栽下几株苗苗，有小白菜、辣子，也有凤仙和月季。那个春天我常常往返于家和那个院落，她会兴奋地给我展示她的成果，会给我吹好听的口琴；我会宝贝似的捧去我的蚕宝宝，也会捎去妈妈做的绿豆糕。小米也会收到小城少见的一些吃食，她总是很大方地分给我，分给周边的小朋友。我不解：“这么好吃，又不多，你干嘛都分了，你自己不就没有了吗？”小米抿嘴一笑：“妈妈说，这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似懂非懂。
　　喜欢小米的，不止我们这些孩子，还有周边的大人。你总会在有意无意中听到他（她）们说，多好看又懂事的小姑娘啊，受这罪哦。
　　受啥罪？我猜是小米的病吧。妈妈和爸爸说到过小米的病，可名字太长，我压根记不住。我想，病就病呗，谁还没得过病，小米就是白点、瘦点，也没什么。可想到大人们那痛惜的眼神和小院里终日萦绕的中药味，我的心又一点点低下去。
　　小米也没有记住她的病叫什么名字，她说，听外爷给别人说，好长一串，是一种“罕见病”。
　　看她有些丧气的样子，我连忙安慰：“罕见就罕见，听大夫话，好好吃药，多养养就好了，顶多时间长点么，总会好的。”“我已经两年多没有上学了，爸爸妈妈都去了日本给我挣钱，还不够长吗，还要有多久啊……”
　　怕什么来什么，我和妈妈风风火火赶到医院时，小米已经醒来。但我还是吓了一跳，偌大的病床上陷着一个小小的身体，惨白的一张脸，连嘴唇都失了血色。我拉住她的手，冰凉。小米，小米……她没有睁眼睛，浅浅地在嘴角挤出一个笑……小米外爷和妈妈在一边小声说着什么，两人不时沉沉地叹息。忽然，我看到输液管里竟然流淌着红色，再抬眼，看到输液袋里刺眼的一片猩红，嗡！我脑子炸开，一片空白。
　　我没来由地一遍遍想，小米你不该姓米，你外爷不该种那棵李花。米字太弱，李花太白……
　　小米出院了，李子花谢了，一树葱绿，生机勃勃。可小米一天天恹下去，不再满院子撒欢，老是睡的时候比醒的多。碰上她精神好的时候，我们会搬来凳子依在一起，躲在李子树下的阴凉里轮流读故事……天蓝树绿，偶有鸟雀掠过，空气中流淌着小米的声音，可真好听。
　　没来得及说再见，我还在上课的时候，小米就被她妈妈接走了。小米外公交给我一张纸，纸上画着两只偎依在一起的兔子，一只黑一只白。
　　小米消失在人海，我也再没有去过那个小院。我绝口不提，不好奇不过问，出奇地冷漠。初中、高中、大学、结婚、生子……我按部就班过着生活的每一步，仿佛生命中从没有过一个人，叫小米。
　　当东关被“肢解”得七零八落、旧迹难寻，站在巷口，我也不过飘过一个念头，那个院子那棵李子树，怕都不在了吧……
　　直到这天。
　　很突然，我在网上看到一幅插画：绿色的枝丫，白色的花朵，树下两只兔子，一只黑一只白，上面题着一句话：命运把我推到悬崖，我就在这里坐下 ，唱支歌给你听。——史铁生
　　嗡！我被击中，脑子又一次一片空白。那棵在春风中摇曳着白色花朵的李子树，那个在李子树下穿着带花边素色衣裙的女孩……一下从岁月深处推到了我的眼前。
　　世间万物都有它存在的意义吧，花有花的语言，风有风的方向，种子有种子的选择，每个与你相遇的人都有其出现的理由。
　　是不是你有什么关系，你还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谢谢你，小米，你的出现让我懂得：寻常的日子依旧，寻常的人儿依旧，不必时时恐惧，这就是人生的幸福。
　　一朵又一朵的李子花啊，不明艳，不繁复，甚至也不芬芳，如同这细水长流的生活啊，不说永远，只谈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