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晓梅

　　四月的一天，我带着母亲去看花。出门之前，她在镜子前换了好几身衣服，并且不停征询我哪件好看，最终她选了一件红底带有暗花的外套，头上还别了个亮闪闪的水钻卡子，我觉得卡子很是突兀，建议她取掉，她换了另外一款素发卡，才满意地和我出了门。
　　牡丹开得正好，母亲身上的暗花细看也是牡丹。我给她拍照，让她轻轻地牵一朵花，她像攥着根棍子；我说你自自然然地笑吧，她笑得很别扭，只是稍微扯动了一下嘴巴；我给她寻了一棵樱花树，让她抚着枝头花，她像扛了个锄头把……怎么拍都不尽如人意，我把相机的美颜功能增强了一些。我有个习惯，选照片喜欢把照片放大看细节，我一度怀疑我没有打开美颜功能，母亲的照片我没有选到一张满意的。
　　我再次放大照片——母亲好瘦小，比牡丹花高不了多少，那个在我记忆中一直嚷着要减肥的人，现在我的怀抱估计能容下两个她。衣服空荡荡的，背部的曲度使衣服后摆微微挑起，肩膀也倾斜着……最关键是她的脸，从额头到下巴，先是横的再是竖的——皱纹把她的脸劈得让我觉得陌生。去年她还变出了一颗龅牙，某一次牙龈肿痛，她从内挤压了一下牙龈，那牙龈就和女儿手中的彩泥一样变了形，牙齿随之就龅了起来。她一直爱美，拍照再也不敢咧开嘴大笑。我看着这样的母亲，心中充满了惊诧，日日面对她，竟没有发现她正在如此快速地老去。我一直不愿把她归到老人一列，她一直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丰硕饱满、能干爽利。是她一直表现得太强大了啊。
　　这几天正值麦收时节，母亲还时常和我拉家常：“有一年，东面的六分田里种着麦子，周围几块油菜田收了之后人家着急放水插秧，我怕水渗到我们地里再割麦就难下脚了，只有半夜起来趁着月色去割麦，你爸爸那一天在值班，我把你叫了几声让你留意一下弟弟，你咕哝了几句也不知道听没听清……幸亏那晚月亮大，把水田照得明晃晃的，一个人一点都不怕，即便怕了埋着头只管割麦子，一会会也就忘了，到天亮的时候六分地的麦子都割完了，光等着你爸爸交班回来和我往回拉。”她说到这我就想起来了，她割完麦子回来时我起床准备去上学，只见她在水缸里舀了一马勺水咕嘟咕嘟往下灌，头上沾着麦芒一晃一晃地，我生怕掉进了她正喝的水里。拉回家的小麦一捆一捆堆在廊檐下，把窗户堵得严严的，屋内又黑又闷，新鲜麦秆里的清甜和房间的浊气交织着。幸好村里有了脱粒机，母亲再也不用连枷打小麦了，但是用脱粒机脱粒也是整个村庄的大事，这时候每家每户都至少出一个人来，大家分工协作，围着脱粒机，递麦捆、挑麦草、扫麦芒，装麦子……脱粒小麦集中在天气晴好的一两天，常常要干通宵，母亲把这种分工协作叫做换工，那一两天她几乎没有歇气的功夫。
　　年轻时候的勇猛，让她大前年不顾我的反对种了半亩油菜。收油菜的时候，我要她找人收割，她信心满满，又说起了当年之勇。她依然如多年前收麦一样起了个大早，等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把半亩稀疏的油菜割完，并且脱了粒，刚刚回到家。人老了真是犟，我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说一点儿都没有，自己念叨着：“以后再也不种了，才收了半蛇皮袋子，真是种了一鞋收了一袜子，不划算得很！”后来我才听隔壁的嫂子说，那天割完油菜后，母亲就坐田坎上起不来了，晕得天旋地转，一身一身直冒汗，把她们几个人吓得丢下手里的活赶紧搀扶着母亲回家……
　　即便如此，到今天她在我心中仍旧无所不能，一声“妈”喊出去，她就有求必应。其实她的抽屉里装满了药，降压药、降糖药、降脂药、平喘药、止疼药以及各种膏药……她的身上常常有麝香、红花、川芎以及我分辨不出来的各种中药的味道。她买土豆只敢买两斤，多了带不回家；她几年前都在感叹上楼还需要三岁的孩子等……
　　是她百般呵护让我无视了她的衰老，轻视了岁月的残酷，把她经年的陪伴当成了理所当然和永远。她老得这么快，有些事我连想都不敢想，刚想就有锥心地疼。“妈，这两年你咋老得这么快？”“你老妈这几年遇到的事儿，放别人都活不下去了，我能耳聪目明地活着都不错了！”“你确实很了不起，我很佩服你……”“你别贫，别净说些好听的哄我，也别嫌弃我又老又丑，有老妈在，你忙一天回家总有一口热乎饭吃，受了委屈还能在我跟前畅畅气！”我哪敢嫌弃呢，爱都来不及呢！喊她和我一起选了几张她喜欢的照片存到了属于她的相册里，相册的名字是我很早就起的，叫“大漂亮”。
　　那天临睡前，女儿搂着我再三表达对我的爱意。
　　“妈妈，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嗯，永远！”
　　“那你会不会老？会不会老得走不动路了，让我背着你？会不会有一天离开我到天上去？”
　　“我当然会老啊，等老得走不动路的时候，妈妈也舍不得让你背我，那时候我就快到天上去了！”
　　“妈妈说话不算数，你说的永远呢？你离开了谁陪我？”
　　“那个时候你已经长大，完全可以好好照顾自己了！”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你啊，想你永远都在……那你给我一块钱，我明天去小卖部买一包‘唐僧肉’给你吃，这样你就会长生不老了！”
　　“我给你两块钱，你帮我也买一包吧，回来我也给我妈妈吃一包！”
　　我们俩愉快地决定了彼此心愿的达成方式，那一晚星子出奇地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