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去秋波那一转(中)
2024年07月16日 副刊
文章字数:1371
文章浏览数:

王充闾
其二,召唤式的悬念。接受美学有“召唤结构”之说,认为文本的空白与不确定,形成一种动力因素,召唤、激发读者进行想象并填充作品潜在的审美价值。其妙在于结犹未结。叶圣陶先生有言:“结尾是文章完了的地方,但结尾最忌的是真个完了。”为了不让它“真个完了”,小说家办法多多。
——有些小说的结尾苍凉浩渺,余韵悠长,寄慨遥深,摇曳多姿。这在中国古诗中是常见的,像“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等等。小说家如果采用这种方式,也会把作品中的无限感慨、幽思、期望、猜想留给读者,跟着作者一起运思,一起感叹。
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的结尾:“我在那温和的天空下面,在这三块墓碑前流连。瞅着飞蛾在石楠丛和蓝铃花中飞舞,听着柔风在草间吹动,我纳闷有谁能想象得出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
张爱玲小说《金锁记》的结尾:“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她的《倾城之恋》结尾:“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营造一种回肠荡气、怅触无端的苍凉气氛,或者宛转低回的想象空间。契诃夫的小说《带阁楼的房子》中,身为画家的主人公,以第一人称讲述他和沃尔恰尼诺娃一家的交往,情节并不复杂,主要是他与姐姐莉达关于俄国社会问题进行多次激烈争论,以及与妹妹米修司的纯洁爱恋。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
我已经在开始忘掉那所带阁楼的房子,只有偶尔在绘画或者读书的时候,忽然无缘无故想起那窗子里的绿色灯光,或者想起那天晚上我这个堕入情网的人走回家去,冷得搓着手,我的脚步在野地里踩出来的响声。更加少有的是某些时候,孤独熬煎着我,我满心凄凉,就不由得模模糊糊地想起往事,于是不知什么缘故,我渐渐地开始觉得她也在想我,等我,我们会见面的……
米修司,你在哪儿啊?
这个结尾,尤其是最后一句,让人想起明代文学家谢榛的话:“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其间有遐思,有期盼,更有淡淡的忧伤、莫名的惆怅,读者从中或能感觉到作家对俄国未来的迷茫与怅惘。
——有的结尾追求一种含蓄蕴藉、耐人寻味、可供多重考索的独特效果。英国作家王尔德的《快乐王子》,讲述快乐王子从不知忧愁为何物,直至牺牲自己的生命去减轻别人的忧愁,而小燕子从起初不愿意留下到不顾冻死的威胁毅然陪伴王子。作家通过故事中种种真实的丑恶现象,揭露当时社会的冷酷无情,也暗示了作者的理想社会制度倾向。小说结尾是:
“把这个城里两件最珍贵的东西给我拿来。”上帝对他的一个天使说。天使便带来了死去的燕子和王子的铅心。
“你选得不错。”上帝说,“因为我可以让这只小鸟永远在天堂的花园里歌唱,让快乐王子在我的黄金城中赞美我。”
这令人如释重负,觉得皇天毕竟有眼,好人终得好报。但细一思量,小鸟未来的使命是在花园里唱歌,快乐王子则住在黄金城赞美上帝,前者失去了已有的人格特征,后者依旧泯灭自我,而且,咫尺天涯,无法相聚。不禁要问:这是真正的幸福吗?
法国作家萨克雷小说《名利场》的结尾:“唉,浮名浮利,一切虚空!我们这些人里面,谁是真正快活的?谁是称心如意的?就算当时遂了心愿,过后还不是照样不满意?来吧,孩子们,收拾起戏台,藏起木偶人,咱们的戏已经演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