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击凡鸟:看老杜的力透纸背(下)

2024年07月30日 副刊 文章字数:1497 文章浏览数:

丁小村


  《画鹰》是老杜开元年间的作品,也就是青年时代的作品。青春豪气蕴于其中,是这首诗的气。把握这个气,需要通过揣摩诗歌中的味道。
  《画鹰》是题画诗也是咏物诗。古诗中的咏物诗,是一个巨大的数目。可能每一个诗人都写过咏物诗。老杜诗中咏物的不少,但像这样把咏物和题画融为一体的,却是非常有意思的。老杜《画鹘行》是同类作品。鹘亦属鹰一类,体型应该比鹰小。
  古人说老杜此诗句句扣“画鹰”,又句句扣“鹰”,刚好合乎前边所说,既是题画诗,又是咏物诗。但也正妙在此,既要扣画鹰,又不脱“真鹰”,可见作者造句行文之匠心。
  素练风霜起——素练,画绢,意味在绢上画鹰。一看画幅,就感觉起了风霜,这是未见其形,先感其意。暗示这是画鹰,但画鹰中又隐伏了一层“真”,若不是真鹰,何来“风霜”。
  苍鹰画作殊——承前,把画鹰点出来。但一“殊”字儿,则暗写了其逼真,既说画得好,也扣了真鹰。
  耸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写画鹰之形貌。耸身,是动态描绘,说画鹰;“思狡兔”则是想象之笔,扣真鹰。侧目似愁胡,神情描绘,“愁胡”,胡是猴子(猢狲之猢),发愁的猴子的眼神,乃是想象之笔,写画鹰,也是暗扣真鹰之想象。
  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绦,缚鹰爪的丝绸;镟,缚丝绸的金属物。这是画鹰的细节,也侧写画鹰的真切。轩楹,廊间,乃是鹰所在之所,鹰是一种养来打猎的鸟,并非野生鸟类。所以鹰虽养在此,随时都“势可呼”,既写了鹰的神态、动感,也为后边的结句暗伏。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结句十分精妙,不作感慨之词,紧承上句而来,上句“势可呼”,是呼之欲出,到这句立即出,以想象之笔,写其“出”势:击凡鸟,洒毛血。结句劲健有力,锐利突出。金圣叹十分赞赏这个句子,完全因为老杜用鹰击杀凡鸟——在金圣叹看来,凡鸟是庸碌误事之辈,不击杀之,不足以安世间。所谓凡鸟,不是庸常凡人,而是世间那些庸碌小人,他们的过错不在平凡庸常,而在挑起人间祸事,大可误国,小可害人……此等凡鸟,必得苍鹰击杀之,方是人间快事,合乎人心天理。
  说老杜此诗句句扣画,句句扣鹰,真是没得说。咏物诗不是借物乱写,而须紧紧扣物,有时明扣,有时暗扣。咏物诗是古今诗人喜欢的体格。写诗者要玩物出诗,读诗者要玩诗出物。
  不懂咏物诗却喜欢乱写的:往往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头没脑;要么是一笔带过,信手发挥,不着边际——这两种是根本不懂诗。
  另一类把咏物诗写糟糕的:或者根本就是与物不沾边,纯属生发而来,不再回头;或者是黏着于物,呆板而没有生趣,出不来,成了刻板的写真了——当然,后者比前者好。
  老杜此诗是题画诗,因此写得十分富有画面感。但又不拘束于此,重要的是脱出了“画”,而以鹰为题,不脱离,不散漫,却又突出了中心形象。作为题画诗,它描写了画面内容,写出了画鹰之精彩;作为咏物诗,它句句不离所咏之“物象”,但又像外生意,别有意趣。既写出了鹰的形象,又有了言外之音。乃是深得咏物之妙。
  画鹰在画,诗人想要它从画上跳出来,变成真鹰;真鹰乃是不动的,被缚的,诗人却要它突然而出,飞向原野,去击杀“凡鸟”。老杜在诗中暗转三层,使内部有了波澜,有了跌宕,这也是品读此诗必须领略到的。全在言外,又都蕴意中。
  老杜的“气”全凭动态感的词来体现:“风霜起”,“耸身,侧目”,“势可呼”,“击”,“洒”——这些词句,从各种侧面,突出了力度感。劲健之气夺人心魄,老杜写此诗正当青年,其豪气干云,全在字句之中。
  老杜《画鹰》可作标准的咏物诗来临习,如若想写咏物诗,不妨学学老杜此诗。规规矩矩地模仿写一首,肯定超过时下很多乱糟糟的咏物之作。当然,你得有气,有质,有味,有意。
  气关乎胸襟情怀,质关乎观察想象,味来自于字句妙境,意须得揣摩万物与世事。
  先生诗在上,何不时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