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芭蕉

2024年08月07日 副刊 文章字数:1643 文章浏览数:

楚文涛


  那年夏日,我去苏州出差,街头溜达,进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园子,镂花雕空的石墙,隔开蜿蜒的九曲长廊。青瓦黛墙里,草木茵茵,花团锦簇。廊柱朱红,廊顶是红、绿或蓝,细细描着流云卍字纹。廊边一泓清流,一排郁郁青青的芭蕉。
  清风吹来,芭蕉叶片挥舞起水袖,就像是衣袂飘飘的美人,娉婷而至。恰逢一阵急雨,叮叮咚咚的弹响,如千年的美妙音符倾情而来。我坐在廊下的石凳上,听雨打芭蕉。雨声,时疏时密,忽而沙沙作声,忽而噼啪作响。这雨在蕉叶上飞舞,好似书法之狂草,一气呵成,终而音长。
  想必,园子的主人,也是爱听雨的人吧,不然也不会种这么多株芭蕉于窗前廊边。芭蕉,一种多年生阔叶植物。据记载,栽培历史可追溯到汉代,约自唐时,江南地区广为种植,属园林观赏类植物的标配。芭蕉叶,薄且宽大,表面平整光滑,覆盖有角质,叶色碧绿,或展舒墙角,或衬于粉墙,姿态窈窕,韵致且养眼。
  芭蕉之于我,一直是江南的、宋词的、文艺的。
  西晋植物学家嵇含的《南方草木状》有云:“(芭蕉)叶长一丈或七八尺,广尺余。”南宋官员朱弁的《风月堂诗话》中说:“草木叶大者莫大于芭蕉。”曹雪芹的《红楼梦》里,大观园里植物多。潇湘馆、怡红院、秋爽斋,都种着芭蕉,有直接以芭蕉命名的“芭蕉坞”。芭蕉,在第一回就率先出场:“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
  雨中听蕉,古代的文人墨客,留下许多的传世佳作。
  宋代女词人李清照词曰:“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雨点,打在蕉叶上,声音响亮,节奏清晰,如同鼓点,敲打着词人的不眠之夜。明代诗人李梦阳在《蕉石亭》中说:“夜来雨打叶,惊闻金石响”。南宋诗人杨万里的一首《芭蕉雨》最为细致:“芭蕉得雨便欣然,终夜作声清更妍。细声巧学蝇触纸,大声锵若山落泉。三点五点俱可听,万籁不生秋夕静”。雨声时而大,时而小,时而疏,时而密,叶声时而响亮,时而高亢,时而婉转,时而粗犷,如丝竹悠扬,不乱耳、不乱心。
  “雨打芭蕉”这个意象,似乎总与“雨”、“窗”字连结。
  “种蕉可以邀雨”“芭蕉声里催诗急”“芭蕉半卷西池雨”“零落蕉花雨打开”……听雨的声响,听叶的吟唱,才谓之听雨。芭蕉,在万籁俱静的夜晚,最能引起人的离愁别绪。难道还有比疏密有致的冷雨,打在宽阔的芭蕉叶上,发出的悠长而又清脆的声音,更能勾起诗人因为季节变化,而联想起自己如同浮萍般的身世,以及心上的人儿在远方,事业和家乡也在远方的无边无际的忧郁和感伤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读了不少关于芭蕉的诗词。直到读了明代“吴门画派”开创者沈周的《听蕉记》——“夫蕉者,叶大而虚,承雨有声。雨之疾徐、疏密,响应不忒……”我才豁然开朗,开始习惯用耳朵,听起蕉来。才觉得雨中听蕉,还能听出一些哲学的名堂。一叶叶的芭蕉,作为无数中国文人情感寄托的隐喻之物,蕴蓄着羁旅思乡、闺怨相思、闲适情趣等,也代表着中国文人视野审美的文学意象以及情感追求的境界。
  当代文学泰斗季羡林先生,在《宁静以致远》的散文中,如此描写自己听雨打芭蕉的感悟:“雨打芭蕉,谁都可以拥有的境界。只要有一天,你把心交给了一片芭蕉叶和快活的雨滴,浮躁与妄俗一点一点地消去,清逸与纯真却一缕一缕地从纤尘不染的内心流出,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被雨打造过的芭蕉叶,也显得格外灵秀而清新。”
  芭蕉,其声潇潇,其形潇潇,可入诗入画,《群芳谱》中说“为窗左右,不可无此君”。广东民乐《雨打芭蕉》是南方丝竹乐的代表作,淅沥之声,活活泼泼的。有一款古琴叫蕉林听雨,外观为蕉叶状,琴腹内刻款“万历丙辰秋 钱唐王舜臣制”。琴为桐木斫成,通体黑中透朱,发蛇腹断纹,金徽,青玉轸足,此琴于1963年入藏于故宫博物院。
  “生涯自笑惟诗在,旋种芭蕉听雨声。”听蕉,用文字表达怕是难以穷形尽相的。若是你听过蕉雨之声,就会明白那带着凉意的歌曲,并不单调,而是丰富多彩的。若是当你把心交给一片芭蕉叶,自然风雅澹然,滚滚红尘的浮躁与妄俗,便会一点一点地被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