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误了季节

单永贵

2024年08月13日 副刊 文章字数:1470 文章浏览数:

  从我能记事起,父亲就是驼背了。或许,父亲年轻时,背是挺直的。我出生时,父亲已经四十六岁了。记忆中的父亲不光背驼、牙少,右手还是僵的,小指、无名指、中指三个指头总是蜷着,伸不直。
  父亲种庄稼是一把好手。别看他精瘦精瘦的,个子不高,又驼着背,干起农活来不知道累。每天鸡叫三遍,他第一个起床,生火,热洗脸水。不管冬天热天,不管天晴下雨,他总是把堂屋里的火笼收拾得整整齐齐,木柴堆好,房梁上吊着的鼎锅里总有热水。特别是下雪天,我们都赖在热被窝里,他一个人起来,火生着了,鼎锅里的水热了,才喊我们起来。我们在火笼边穿戴整齐了,洗个热水脸,各干其事。而这时,他从不挤占我们烤火的座位,独自一个人上坡了,不是干地里活,就是放牛、扯猪草或者砍柴火。我家离学校远,冬天,天不见亮就得从家里出发去学校。父亲总是在路口等着,等我吃饱了,背上书包上路了,他在身后默默跟着,一声不响,只有沙沙的脚步声伴着月光在我身前身后晃悠着,让我心里踏实。等到天亮了,我还在一往无前,偶一转身,后面的父亲早不见了。父亲常说,一个人走路不能向后看,越看心里越害怕,只能一如既往地向前看,走稳了脚下的步子,看准了脚下的路,心中就踏实了,胆子就壮了,旁边再有啥响动也不害怕了。
  从小学到初中,从上中专到参加工作,上学的路、赶车的路是翻一座高高的山,趟两道深深的河。小时候,总是父亲背我过河,我趴在父亲的驼背上,感觉他的背光有骨头没有肉,硌得我胸前生疼,稍大些我就不让他背,他就拉着我过河。他让我过河不能慌,一步踩实了,再用另一只脚去探下一步,这样身子才会稳,才不会晃悠。要不然,一不小心,脚下打滑,或者踩在晃动的石子上,就会摔倒。他还说,如果没有伴,一个人过河,一定要拿根棍子,一是探水的深浅,二是帮着支撑身体的平衡,等于多了一只手,看见水流也就不会晕不会怕了。后来,两道河上都架了桥,公路顺河而下,不用翻山了,车能开到家门口,父亲不用再送我去坐车,每次回家,父亲总是默默的站在路口,不说话,就那么站着,等我走远了,他才离开。
  父亲种地讲究节令,他把阴历的二十四个节气记得很准,什么季节该种啥,他记得很清,有些俗语常挂在嘴边。“麦子种在寒露口,种一升打一斗”“清明前后,点瓜种豆”“头伏萝卜二伏菜”。他总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啥东西都讲节令,过了季节再种,就没用了 。他种庄稼讲究地换茬,粮换种。种子要年年换新的,地要交叉种,一块地今年种油菜,明年就改种洋芋,后年就改种玉米,家里那三亩多地,总被他调配得适得其所,从不重茬。因此,我家地里的粮食和蔬菜总是沟上沟下长得最好的。他说:“人勤春来早,庄稼不哄人。”他一有时间就去地里干活,人工除草除得很干净,化肥用得少,庄稼还长得好。他总是阳光下除草,从不怕太阳晒,他说晒晒好,能把草晒死。他总是在雨后施肥,他说雨后地里墒情好,施肥庄稼能吸收,种庄稼不晒太阳不沾泥巴哪行,总见他雨后一腿泥一身水一手土腥味地在地里忙活。
  父亲对粮食的爱惜达到了吝啬的程度。小时候吃饭,饭碗边撒下一粒米,他都让拈起来吃了,有次我没拈,他拈起来喂到自己的嘴里。从此以后,我吃饭再也没撒过。而且,也是这么教育儿子的,儿子已经成人了,从来没撒过饭。因此,在我的记忆里,我家就没倒过剩饭。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第一个起床的是父亲,最后一个睡觉的是父亲,儿女们出门时,送到车站送到路口的是父亲,儿女们回家时,去车站接到路口接的还是父亲。父亲没文化,一辈子话不多,他每回送我到路口,常叮嘱的一句话是,看好脚下的路 。我每次回家,他总说的一句话是,过日子跟种庄稼一样,该干啥干啥,别误了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