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里还有一把米
黄文庆
2024年08月13日 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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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年年都要种几株指甲花。去年秋天和她去梨房沟沟垴里散步,遇到一户人家屋侧的一丛指甲花,开得特别红艳,也繁得一疙瘩一疙瘩的,花朵的下面有的种子囊已经发黄,轻轻一触,就破裂了,它的皮快速蜷缩,同时把种子弹得很远。我们就拣种子囊不太黄的摘了一些,用纸包好。拿着,还可感到有些种子囊在纸包里迸溅、炸裂。
到了春天,风柔雨润的日子,妻子种下了几盆指甲花,等它发芽,等它展叶,等它长高,它也真的不辜负等待,经历过漫长的日子,到了伏天,满盆都是青枝绿叶。其后,有将近一周时间,我们出外看病去了,指甲花只好听天由命。那一周雨多,不锈钢护栏隔不住飘入的雨水,指甲花秧子就泡在水里。我们回家后,看到邻着的空盆里积着半盆雨水,还得意了一会儿,以为指甲花在得不到我们关心的日子。没有渴着饿着,老天在帮我们悉心照料。
谁知过了几天,几株指甲花秧都黄了,都蔫了,凋谢着叶子,也凋谢着花骨朵。妻子舍不得剪掉眼巴巴看着枯萎下去的花株,有些心疼,有些悲凉,只是盯着失神发呆。
它们泡多了水,根烂了,要死了。
那天早晨,她突然大声叫我,说指甲花开了,我过去一看,真的,其中的一株开花了,开了好几朵,红成了一簇,湿润艳丽的一簇。
我们都愣住了。
妻子说,没想到,它都枯萎成啥样了,奄奄一息中,还能开出花来,还能开得这样繁茂,这样鲜红。
过了一会,妻子摘下了那一簇红。
我说,就是要摘的,它这样用心地开出的花,是头花也是尾花,是绝笔,不能不接受,不能不领情。
又过了一夜,到了清晨,它又开出了几朵,花朵却稀了小了,薄了,淡了,憔悴了。
后来,它再也开不出一朵花,一天天彻底地枯干了。
这让我想起一些事。
大概三十年前,一个冬日的清晨,我从一条叫作椒溪的河边路过,那条河正在经历着枯水期,一河都是如屋如象如牛马如碗如拳的石头。我听见河床上有搬石头的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破烂的中年人在一块大石头边搬着小点的石头砌一道石墙,他想借助那个大石头砌个遮风避寒可以藏身的窑窝。当他发现河岸上有人在看他,立马不搬石头了,双手插进裤兜,潇洒地吹着口哨。“看破不说破”,我不想盯着人家的窘境,人家的狼狈,就离开了。远了,我回头看过去,那个人又在搬石头开始他的“建筑”了。
往前追溯,在更早的一个年代,我有个熟人的父亲去世了,天下着冻雨,地上一片泥泞。一些人去奔丧,我发现熟人瓜哥在场院边下跪迎客,头贴着泥巴地,满脸泪水。他本来又聋又哑,无人把他当回事的,谁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无人和他作过什么交流,似乎把他排除在人类之外,下贱得不如一个牲口。可他却如此虔诚、重礼、悲伤,想让人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废人,并不是一个瓜得什么也不知道的木头。
在许多年里,我都在心底里记着这两个故事,知道一个生命即使到了绝境,到了精神已经枯干,到了山穷水尽,被逼到了完全没有退路的角落,也不要放弃自己哪怕微小如芥如尘的尊严,不能丢弃生命能够焕发出的最后一点意义,不能在生命结束之前就结束了血性,不能在死神还没有带走的前一刻不再自我慰藉。
缸里还有一把米,就不能称作在死亡线上挣扎;戈壁上还有最后一蓬绿草,就不能定义它已经是死神的领地;一株草在憔悴中还能努力开出最后一朵花,就不能说它已经不再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