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鲁家坝

裴祯祥

2024年08月21日 副刊 文章字数:2507 文章浏览数:

  雨淅淅沥沥的,不大,不小。它在持续落下的同时,变成了一台调节设备,让鲁家坝的气温,不热,不冷。人走在这方天地里,虽然沐着雨,却是不气,也不恼。我们到来的时候,雨已经将这一片山野洗得莹洁、明亮,青翠欲滴。那一沟溪水,也变得阔大、恣肆,将潺潺湲湲变为了滔滔滚滚。水泥铺就的山路屈曲盘旋,放眼望去,前后左右都是巍巍青山,是逼人眼的绿。大片大片的,无边无际延伸向远处山脊线的,是青杠、松树、杉树、槭树构成的森林,矮一点的是灌木与藤蔓,然后是铺展在坡地、沟渠边的草丛。真是绿天绿地,即使是裸露的岩石上、倒卧的树干上,都覆被着厚厚的青苔。穿行在被绿色围拥的长廊里,仿佛自己也在进行着光合作用,如一棵移动的松树,体内涌流着饱满的汁液。
  车子在山路上跑,在细雨里跑。左边是陡立的山崖,右边路下,时而断岸千尺,时而坡缓林密,沟底是一条蜿蜒曲折、风光旖旎的溪河。此刻,溪水正在上涨,将躺卧在溪床上的巨石、生长在两岸的花草逐渐淹没。水的流速加快,在山谷里泼溅着,喧腾着,跌跌撞撞又一往无前。我们时而走下车,去公路边远眺或者俯瞰,沿途不断有山水奔涌而下,汇入溪河。这些水依山就势、雀跃蛇行,在最后的一瞬,倾泻为姿态各异的瀑布,挂在天空中、悬崖上,如同白珍珠细密串成的帘幕,在轻风吹拂下微微抖动着。当我们走近,那些飘飞的水沫,便迅速打湿我们的头发、衣服与脸庞。水是清澈的、冰冷的,携带着从遥远山岩中带来的品质。我们经不住诱惑,蹲下来用指尖去触抚它,感受到一股惬意的寒凉。
  山和水构成的鲁家坝,是镇巴县小洋镇的一个村。但它并不单是一个村,还包括了我上面说到的这些山岭、森林、花草、溪水,以及今天的雨。我们打着伞,走在细雨中,耳听得溪水的啸叫,搭配着几声稀疏的鸟鸣,再有就是我们轻微的谈话声,此外再没有任何声息。我们走走停停,享受着由这些声息构成的寂静,感觉自己的呼吸也变得细腻,轻盈。我们竟逐渐融入了这雨丝连缀的天空,融入这空濛与清新,融入了远远近近深浅不一的绿。山静静的,也定定的,立在我们眼前,坐在我们身后,让我们感觉到温暖,踏实。浸润在这样的世界里,身心渐渐放松,于尘世中沾染的烦恼和执念,也渐渐息伏下来。就连这具污秽的躯体,也变得通透,洁净,仿佛从石缝中随意长出的一棵草、一朵花,恬静,自适。
  这是大巴山西部,是在汉中东南接近四川的群山之中。这里的植物,天然拥有秦巴大山的质地和灵气。因此,这里也就成为了道地中药材的重要产地。当人们向我们介绍这里的天麻、大黄、淫羊藿时,我看见他们眼里的光,透着自信与从容。沿着山路和溪流,我们走向药王洞与药王潭。药王洞相传为孙思邈隐居之地,是一个大型天然溶洞,顶上是争奇斗怪的喀斯特溶岩,人走进去,仿若进入了神话世界。一道泉水汹涌着,从岩洞深处喷吐出来,带起一股湿润的凉风,向着溪河奔流而去。继而,与对面的悬泉瀑布一起,造就出一面圆形的石潭,如一面碧玉镶嵌在山岩之间。紧接着,又从两个石隙中流泻下来,形成第二叠瀑布,与绿树、青崖、褐石形成一幅跌宕有致、色彩丰富的图画。这便是药王潭了。
  再往前走,沿着比较开阔的河谷与缓坡地带,你会饱览更为富丽的色彩。从远处看,是由斑斑点点集合而成的条块与椭圆。走近细看,便会逐渐分解为一片片,一株株,然后是一朵朵。不错,那就是百草花谷。它在山与树之间、石与溪之间,见缝插针地盛放着,显得无比充盈而明艳。由各色花儿装扮出的一条谷,透着天然的秀媚,让你想要对着它们吟诵一首诗歌,或哼唱一支歌子。但你知道,没有一首诗或一首歌,能够完全配得上这些花。如同高尔基所说:“只有歌要美,美却不需歌。”它们就这样,静默地生长在巴山深处,并不需要修剪,也不需要赞美。它们从来如此,在盛放与凋零的交替中诠释着恒久。你来了,你走了,它并不起任何变化。但是,有一种美却留下来,使你的心也变得柔软,绵善。
  午饭之后,我们走进一家农户。公路边,山脚下,一栋漂亮的两层砖房,一座水泥平房,一片长势正旺的玉米地,围合出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摆放着石桌、木椅,一些农具。一个干瘦的中年人坐在轮椅里,目光和蔼、淡定。边上站着他同样瘦弱的妻子,稍显疲惫的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他招呼大家围桌落座,她提着水壶给大家倒水。我们已经知道,这个女人叫温香成,生于1975年,1996年与这个叫何太升的男人结婚,并且于第二年育下一子,取名何鑫明。一家人的生活,原本平淡而幸福,但这种日子,却在2001年10月3日这一天,被迫停止。在河南金矿务工的何太升,不幸被矿石砸伤腰椎,最终导致下半身瘫痪。巨额药费,病人看护,孩子上学,生活开销,这一切构成了一座大山,全部压在了温香成的身上,仿佛透不出一丝光亮来。
  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虽不强烈但却温暖的光,持续照亮了这座农家小院。村干部告诉我们,当初社会上也掀起了为他们捐款的热潮,但是捐到一定额度的时候,他们和孩子主动要求停止捐赠。因为“已经够了,应该把钱捐给其他更需要的人。”这13年来,坐在轮椅上的何太升,干净,精神,甚至没有生过一次褥疮。2008年5·12地震时,温香成还拿出仅有的50元钱,捐给了灾区。现在,何鑫明也从医学院毕业,成为了县医院的一名医生。他们仍然过得平淡,简朴。从本质上来说,他们的生活,和13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在外人的眼中,却又明明多出了一些让人侧目的变化。坐在午后晴光朗照的院子里,我觉得这一家人,和那些山石、树木、花草、流水,也并没什么不同。他们只是自然地,按照本该有的样子存活着。而在世人眼里,他们所拥有的,都成了稀物。
  不得不说,我在鲁家坝这地方,找到了一些珍贵的东西,它并非雄山秀水,奇花异草,或者忠贞良人。当然,他们都算珍贵,但这些说法,都是用我们,或者说外面的眼光,对他们的一种界定。我想说的,是由他们共同透露出来的,一种原始而单纯的气息。这种气息,让我明白这里就应该以“药王”来命名,以“百草”来命名。世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品质,能够让我们活得健康,安适,只是我们在城市中丢掉了它们。如果你想寻找,就应该去看看这里的山水、森林,听听这里的溪声、鸟鸣,或者在一些农家小院里去坐坐,感受一种淡定到极致后生出的坚定。我把这种气息,这种品质,叫做静,与绿,叫做由极静生出的,生命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