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位母亲

2024年09月03日 副刊 文章字数:1532 文章浏览数:

刘建


  我知道这位母亲时,她已去世多年。我是在一块墓碑上看到她的名字——陈芬兰。这位母亲是小脚。我在墓碑上看到她生于1910年,去世于1956年,享年46岁。
  我为这位母亲打抱不平,清光绪三十二年,也就是公元1906年,慈禧太后就下令废除妇女裹足的陋习,尤其进入民国,更是严令禁止妇女裹足,但是,这位母亲却在废除裹足后,依旧受着封建陋习的折磨。我奶奶也是小脚,她生于光绪二十六年,也就是1900年。我问过我奶奶,她说,哪个女子的小脚不是用几盆泪水泡出来的啊。封建社会强迫妇女缠足,缠也就缠了,民国政府为禁止缠足下了禁令,这位母亲依旧被缠足。
  母亲尽管是小脚,挡不住她对美好日子的追求,嫁到五郎村的东湾后,用小步快走的方式拉扯着家。在周围人的记忆里,她一年四季没闲的时候,农事来了,在院场里跑出跑进,该晒的晒,该筛的筛,该簸的簸,把粮食屯到仓里心里才安稳。农户人家的女人总跟做饭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位母亲经常在院场里忙到深夜,等回到家生火做夜饭,娃们多半已睡过头觉,还得把他们唤醒吃饭。
  九岭十八坡那地方,说穷,真穷。据陈福寿编的《汉中市志》记载,民国十八年大旱,人多饿死,十室九空。那地方也是宝地,只要有水,种啥成啥。就说李旨春家吧,在石龙岭和大梁上种着几亩棉花,到了秋天棉桃炸开,一坡诱人的雪白,母亲穿梭在棉田里,把摘得的棉花堆成山,然后喊来沟底的家人把棉花盘回去,遇到好天气,把生棉一筐筐盘出来铺在席上晒。她扑下身子在晒着的棉花里捡杂叶和棉壳,心里安顿着棉花用处。那年,李旨春的父亲还有些气力,他把生棉打成包,用扁担挑到用脚踏为动力的榨花机作坊,变生棉为熟棉,然后挑回来让母亲纺线织布。
  这位母亲纺了一辈子线,织了一辈子布,家人们出外回到家站在院坝里,判定母亲在不在家,就是听有没有纺车和织布的声音。她去世很多年后,家里实在过不下去,父亲皱紧眉头无奈地长叹一声,唉!然后从箱底拿出母亲织的布,去文川或者武乡卖了换回糊口的粮食。
  长时间坐在低矮的小凳上纺线,长时间坐在织机生硬的凳子上织布,加之长期食用粗糙的食物,人的肌体难免会出问题。在李旨春的记忆里,母亲除了纺线和织布坐凳子,平时连吃饭都坐在门槛上,而不坐板凳,一天,李旨春在母亲坐过的门槛旁发现几滴血水,他吓坏了,便注意母亲的行踪,发现在母亲坐过的纺线和织布的地方也留有血水,直到母亲因极度虚弱被迫住进医院,李旨春才知道母亲因为长期坐在硬板凳上织布纺线,患有痔疮。
  当年,在卫生条件差的乡下,人们普遍认为这病不算病,能拖就拖。当然,有拖好的,但是这位母亲越拖越严重,等住进医院已无法治疗,用现在的医学术语说,叫转移成肠癌。这位母亲把该坐板凳的机会让给了门槛,留下坐板凳的气力,坐在纺车织机前,纺了线、织了布。她纺的线,一头是她的心,另一头是全家人的冷热温暖,经纬间,织进女性博大的爱。她无私地,把自己有限的生命纺进线里和织进布中,生命定格在不应该去世的年岁上。
  母亲是在医院里去世的。在九岭十八坡那个地方,人们把家看得极其圣神,去世在外的人不能停在屋里,家人们便在大门外院场里搭了个棚子,地上铺稻草,把去世的母亲放在上面。院子里做着棺材,锛子撞击木头生硬的声,沉重地落在李旨春父亲心上,母亲该入棺了,父亲把年幼的李旨春抱到棺材前,流着眼泪说,春儿,再看你妈一眼,你这样小,没了妈往后咋个家啊!
  2022年年末最后几天,我随李旨春去东湾他母亲的墓地,他抚摩着墓碑,说,母亲去世多年后,嗡嗡嗡纺线的声音和织布梭子的穿梭声还在脑海里回响。
  汉王下雪了。我跟李旨春去他父母的墓地,九岭十八坡迎来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天大由天。既然,天在全家人正需要这位母亲的时候,让她离开这个家。我不认为我们在墓地看望这位母亲时,天会有什么感应。
  但是,我感谢那场雪。我一次次祈祷,雪,你再大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