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看树
2024年10月22日 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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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平
这是秦岭南坡的山,巍峨而清秀。
时令已近霜降,山瘦了一轮。树叶落了大半,露出了本色。
群山叠嶂,树种繁杂,小树繁密而怪异,大树稀疏而挺拔,多是桦木、楠木、松树,间杂油桐、杉木、冬青等。半山腰以上,最多的是竹子,那些身细、高挑、柔韧、翠绿的竹子,是大熊猫的最爱。
落尽叶子的树像是死了,其实活得很好——枝丫交错,光怪陆离,在蓝天的背景下,编织成一幅网状的抽象画。面向太阳和群山,眯着眼,色彩斑斓,尽可以放飞想象,想什么就是什么。不觉就进入了庄子式天马行空的诗意飞翔,或是老子道法自然的无为之境。
有树就有藤,世上只有藤缠树,但树总是经不起被缠的诱惑。缠与被缠原来是一种默契,被藤缠上的树是不幸的,却并不自省和自觉,甘愿被藤活活缠死。有的树被几条藤缠绕,纠缠不清,难以脱身,挣扎得非常痛苦。有的树死了,藤还活着,就带着枯树的残骸,缠上另一棵大树,疯狂繁茂,原本一棵可做栋梁的大树不胜负累,病态毕露,死亡是早晚的事。有的树孤零零站在岩畔,与一根藤紧紧缠绵,比肩而生,彼此已成肉中肉、骨中骨,难分难解,很像是一对爱得死去活来,又不被世俗成全而决意殉情的爱侣,悲壮而决绝。
人和树一样,皆被功名、利禄、享乐这三条藤勒紧了脖子,有人渴望,有人挣脱。欲望的强弱,与灾祸大小成正比,即使是飞蛾扑火,也有人铤而走险。不惧藤缠的树也是有的,必是志在天空,特立独行的树,如正气凛然,大步赶路的行者。
在一块石板上躺下,仰面望着满山姿态各异的树木,如同与人群对视:
有的树长得很端正,不知怎么突然就长歪了,变得畸形,看上去很是惋惜。有的树长得很健硕,霸气十足,却无疾而终,应该是根须庞大,死于营养过剩。有的树心已被虫害镂空,只留下半边皮,却依然活得健旺,如同被欺凌、被伤害的弱者,顽强抗争,成功逆袭。
有的挺拔健壮的树,突然就长了瘿瘤,亦如人中龙凤,不幸生了恶疾,在生死搏斗中,多数树灰心丧气,很快枯萎了;只有少数勇敢无畏的树,创造出奇迹——与瘿瘤共存,成为抢眼的风景。在偌大的森林中,这种稀缺的树才更像树。亦如人生有过九死一生的经历才更像人生。
一棵树就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再强壮的树,离开群体注定是孤独脆弱的,无数棵树形成命运共同体,才会众志成城。树与树的距离不近不远,貌似而神离,友好又戒备。它们伸展无数条臂膀,展示着蓬勃向上的力量,以宣示各自神圣不可侵犯的主权。除了仰望天空,追逐太阳,似乎没有任何杂念,也因看不到山外更多的风景,内心特别纯净,默默地在四季循环中体验着风霜雪雨的磨砺,感知着晨曦夜露的安抚。它们懂得生命的无常和无助,谁也靠不住,唯有把根扎进地下,越深越好;明白所有的苦难都是成长的必然经历,不能省略和替代,一切必须独自承受,只有不停地长得茁壮和高大,才会避免病毒侵害、飓风摧折和同类欺凌的不幸,看到更大的天空和更美的云彩。
在山坡、在涧畔,多有参天大树自然枯萎,或被大风刮倒,腐烂成渣。还有更多的老树在平静地接受同样的命运。所有生长的事物都有寿命,一般树木的寿命为两百年左右。这些挺拔的栋梁大树,一生也没派上用场,只能终老山野。看上去很是可惜,但守得寂寞,活得本色,比之那些有幸去深宫大院,见证过辉煌与毁灭的栋梁之材,何尝不是一种幸运,至少是平安和干净的。
更多的是不大不小、不高不矮、不直不歪的树,仿佛人群中的大多数。这些树,从幼苗开始,天生天长,与万木抱团拥挤,眼里有星空,心中有太阳,不卑不亢,随遇而安,一年一轮地生长着,经了该经的风雨,见了该见的世面,活成了自己的样子,何憾之有?
所有的小树,都羡慕长得健壮的大树,渴望能像它们一样,卓尔不群,顶天立地。自以为长得高大后,才看到不远处还有更高大的树,才懂得自己只是森林中一株普通的树,自由健康地生长就好。
在森林里,感觉人原本就是一棵树,小时翠绿水嫩,长大郁郁葱葱,老了凋敝沧桑。人和树的衰老都是阶梯式的,一年一轮,当长得貌似高大时,也就老了,接着是断崖式的——树的衰老从变得粗糙、僵枯的根开始,人的衰老从变得又细又硬的血管开始。除了少数树无疾而终,像少数人寿终正寝一样,多数树的死亡和疾病连在一起,其中的痛苦深不见底,难以言状。
树的大小高低,酷似人的贫贱荣辱,最终都会被衰老扯平,被病痛和死亡清零。
我向那些历尽沧桑的老树致敬,亦如向那些长寿又智慧的老人致敬!在多灾多难的人间,经历了无数的雷鸣闪电,风霜雨雪,依然坚强毅立,从容不迫地走向生命尽头,这该是多么幸运啊!
我向那些蓬勃向上的小树祝福!未来虽会遭遇无数惊心动魄的风雨雷电,但只要心中有追逐太阳的信念,就会长高长大,被蓝天和阳光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