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菊漫漫

2024年10月29日 副刊 文章字数:1637 文章浏览数:

冯双


  一场秋风,紧接着几场秋雨,野菊花开了。山间地头、房前屋后、河畔沟渠,但凡眼所能到的地方都可见它的身影,笑盈盈、黄灿灿,一派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样子。
  野菊花开了,这对于乡下人来说可算是一件大事。乡下花多,一年四季花开少有停歇。然而他们并不在意,他们只关心一年一度野菊花的盛放。“菊花开了呀!”他们奔走相告,像是在宣告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乡亲们不知陶渊明,更不知陶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千古名句。他们所熟知的菊花不是篱笆前的那一堆黄,而是那漫山遍野开得肆无忌惮、无拘无束的一抹抹亮黄。“菊花儿……菊花儿”,他们这样唤着,像是呼唤自家的小儿女。
  平日里,乡亲们在田里劳作耕种,野菊花就在田埂上无声无息长着;乡亲们在家吃饭睡觉,野菊花就在屋旁不言不语守着。野菊花于他们,是互不干扰、熟悉着的邻居。深秋,万物走向萧条,天气日渐清冷,野菊花绽出一朵又一朵金黄时,他们定要忙里偷闲,或多或少摘些收着。野菊花有清热解毒、清肝明目之效,拿去药铺换些零钱添补家用,或是留作他日泡茶煮药都是不可多得的选择。
  我的祖母喜欢摘野菊花,从花蕾紧闭摘到花朵全部枯萎还意犹未尽。她为了一朵一朵的小花不惜翻山越岭、攀岩爬渠,且从豆蔻少女到白发满头依旧不改其乐。祖母双耳失聪,自小失语,她并不知野菊花的名字,更不知它的价值。她只一味地沉浸在采摘它们的乐趣里,常常一出去便是一整天,忘记吃饭,忘记休息。通常,日落西山时,祖母才手中提着满满一篾箩的菊花粒,肩上背着一蛇皮袋的菊花束回家。她坐在夕阳中的院落里,将一袋的菊花束倒在地上慢慢摘,忘我而陶醉。
  祖母将新采的野菊花在做饭的柴火锅中翻炒,炒得一屋子都是清幽幽的香。炒熟的野菊花被她珍重地摊晒在一只只大大的竹匾中,不下两天就能全干。等晒干的野菊花装满一只蛇皮袋时,祖母就背去药铺卖,换得的钱便是一年中油盐酱醋的来源了。有时,祖母也奢侈一回,给自己额外买瓶雅霜,那是她一个冬天的温暖与欣慰。
  我的外婆也摘野菊花。她踮着小脚,提着竹篮,绕着田埂山林秘密寻。野菊纤巧,外婆也轻柔,她从不弄断花儿们的根基,只将近花的梗同花一起折下,扎成束,整整齐齐放进篮中。外婆的花是要等到晚上才开始慢慢摘的。深秋的天黑得极早,外婆早早吃完晚饭,将一篮的野菊花搬进厨房,就着昏黄的灯光细细摘。她边摘边给我们讲一些尘封的往事,把乡村寂静的夜填充得满满当当。偶尔遇上阴雨天气,雾浓露重,外婆小小的瓦屋里变得十分清冷。这时,外婆总要生起一堆柴火,烧一个热烘烘的火塘。我们围着火塘烤火,也帮外婆摘花,内心宁静而温暖。
  外婆摘野菊花一为换钱,一为家用。她七岁时患上了头疼的毛病,一辈子不曾治愈。寻常日子,她都忍着疼痛,实在痛不过时便喝上一小包头痛散稍微缓解。而她所喝的药,有一部分则是这些辛勤得来的野菊花换的。外婆也用野菊花泡茶或煮药,牙龈上火、皮肤瘙痒溃烂,她都要拿野菊花来治上一治。野菊花于她有着共患难的情谊,算得上是相依为命了。
  我也在放学或放假时摘野菊花。小小一个人儿,捡了家中最小一只篾篮煞有介事地穿梭在田间小路上。也并没有特别的决心,只是被一抹抹亮丽的黄吸引着。深秋的田野,谷物收割完毕,露出一望无际的空。我寻着那些在太阳光里招摇的黄,从这条田埂奔向那条田埂。每当寻见一堆开得天真烂漫的野菊花时,我总觉得她们格外亲切。一如面对一群熟悉的小伙伴,她们嬉笑着、闹腾着,对世界、对人事,毫无戒备。我享受着花香在我的鼻中自由游走的时光,那样淳朴而美好。
  光阴在一年又一年漫漫盛放的野菊花中悄然流逝,再回首,早已换了时光。我的外婆前几年在一个野菊花盛放的深秋去了。我的祖母老了,她仍旧踏着时令的脚步,在每个深秋去采摘自然馈赠给她的乐趣。我长大了,为人妻,为人母,可儿时采野菊的记忆却总也走不出我的脑海。每年一度的深秋,我总要走进山中,去寻找野菊花的踪迹。我将它们拿来装点房屋,用它们配清幽碧绿的茶,也将它们做成芳香四溢的枕头。
  野菊花的金黄,在每一个清冷的深秋,照耀和温暖着我心中的点点寂寥与清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