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靠山

2024年11月19日 副刊 文章字数:1886 文章浏览数:

刘昱村


  我一直感觉自己是有靠山的人。
  当我甩着两根小辫,蹦蹦跳跳经过水库坎去上学或去店子上找小伙伴玩的时候,从来不感觉害怕。因为每当我一抬头,一眼就看见汉山。汉山在,家就在。家在,我婆,我爸妈,我哥哥姐姐们都在,如果有人欺负我,或者摔了跤,或者被狗咬了,只要我扯着嗓子哭一声,他们中的某一个就会出现在我面前,帮我出头,给我撑腰。
  我妈养我们一直很粗放。每天晚上,她一觉醒来,只要看见窗子上有亮光,就尖声叫我们:“战文,春儿,起来上学了——”我妈的声音很有穿透力。我和四姐睡得再香,哪怕正在做着惊心动魄的梦,她的声音都会穿进梦里抓住我们的耳朵,把我们扯出来。听见我们起来了,出门了,我妈除了给我们亮一盏灯外,会很安心地继续去睡。其实大多时候,我们出门就看见月亮正在院子上方。因为家里没有钟表,也不敢再睡,就背着书包往学校走。月光下的世界很清凉,我们一会儿就从困倦中清醒过来。山坡上的斑鸠、山鹰,水塘边的野鸭、白鹭,甚至村里的狗都认得我们,它们也听得见我们的两姊妹“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却懒得抬一下眼皮,继续沉入梦中。走到肖家湾了,感觉世界太安静,转回头,家里的房子早已掩映在一片影影绰绰的树林中了,好在我妈亮着的灯还有一个小黄点。向上看,汉山的轮廓清晰,连绵温婉又流畅的线条,浑厚,坚实,没有峭壁,没有险峰,像我爸宽厚的脊背,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威武和踏实。就这一眼,我们就放心了,脚下生风,一溜小跑就到了学校的西门口。
  “吱呀”,我们推开那扇小木门,向里一看,乒乓球案边已经有两名学生开战了。那时候,学校只把靠操场的大门锁了,怕村里的牛羊跑进院子啃食花草。靠西面的有高门槛的小木门留着,只为早到的学生可以进校门。还会在乒乓球案的上方挂一盏电灯。早到的学生都会围在乒乓球案边比划几下。乒乓球案只是一个水泥台子,没有球网,中间放一排红砖头,一点也不影响大家的快乐。
  初中要去五里路之外的夏家庵中学上。依然是月光叫醒我妈,我妈喊醒我。不同的是,四姐初中毕业已经去果酒厂上班,上学路上只剩我一个人。我揉揉惺忪的睡眼,背着书包,从水库坎左边的斜路下去,沿沙包地坎边的小路走,经过小伙伴静儿家门前的小桥,小玲家门前的沟坎,从前面的山嘴向下,再穿过几块田坎,就到了大路上。从那开始,要翻过三道梁,四个村庄及夏家庵水库蜿蜒曲折的堤顶路。一路上,当我感觉害怕的时候,就站一会儿,仔细辨认月光下的房屋、树木、田野和远处的汉山。看见了汉山,感觉它像我爸似的一直目送着我,心里就有了底气。常常是到了夏家庵水库堤顶路的时候,月亮就落坡了。那时候水库的堤顶路很窄,比普通的田坎宽一点,旁边还有一片很大的坟场。我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凭感觉走着,即使在黎明前最黑的时候经过坟场,心里也没有任何恐惧。到了学校,铁栅栏的校门口只要有两个以上学生,我们就相互扶着翻过铁门去教室。老师们都心知肚明,从未追究。
  再长大一些,嫌爸妈管得太严,嫌山谷里的家,我们的村庄、集镇,以及汉山,都太小。感觉自己有要紧的事情,迫不及待地逃离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看更高的山,更繁华的城市。我头也不回地踏上旅程,一路走一路寻找,与无数人擦肩而过。越走心里越没底,身后空落落的。再后来,我奇怪自己为什么只记得过去的事情,走得再远,心里想的却是家的方向和山谷里的月光。
  那次我像一只失败的小狗一样,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到老家。我爸远远地看见我,从山坡上给我摘了一口袋刚成熟的橘子,强烈的橘香让我的鼻子发酸。
  我决定留在小城,做一个普通的人。
  后来,我婆不在了,我爸不在了。我妈突然就变成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遇事慌得六神无主,要挨个询问哥哥姐姐们和我的意见。每次回去,看见她把东西放得满屋都是,桌上地上都是灰尘,吃饭也是把各种食材胡乱放在一起煮,黏糊糊的一碗,开口就说身上这里也疼那里也疼,脆弱得像个孩子。再后来,我公公也不在了,婆婆整日以泪洗面,唉声叹气。女儿的成长磕磕碰碰,先生的健康出现状况。
  我在镜中看见的是中年女人疲惫的脸,但我依然每天都要把腰杆挺得端直,笑靥如花地面对两个妈,先生和女儿。我要让他们感觉到安全和依靠。其实我早已不敢走夜路,不敢开快车,不敢攀爬险峻的高处,不敢与人发生口角,不敢生病,不敢摆烂……
  每一次崩溃的边缘,我就爬上汉山。
  汉山依然厚实的土层呵护着满山的树木和每一个山谷里的居民。不管它被晨雾笼罩还是被夕阳镀金,都威武笃定。我婆、我爸、我公公,还有我养了九年的狗儿都安眠在此。在我的感觉里,汉山也在一年年高大起来,那些山石,树木,山坡上的野棉花与我的亲人们融为一体,坚实地立在我的身后。
  每次下山,我的脚步就变得轻快,毕竟,我是有靠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