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双

　　跋山涉水，一路匆匆，我只是来看树的——一棵古老的银杏树。
　　说不清它站在那个山头多少年了，只知它是多少代人记忆里的神秘。我外婆见过它，在她儿时的一次郊游。“真大呀，树下好大一片荫凉！”她常常不厌其烦地跟我们描述。只是，年数太长，她怎么也想不起那是棵枫树还是棵银杏。
　　儿时，我常在几十里外的山头望见它。孤零零地伫立在高高的山头，犹如一座塔。我曾一度以为那是棵高大的枫树。可是，当我第一次为寻它，从半山腰望见那一抹醒目的黄时，便笃定它是棵银杏树。果然，等我上到山顶，发现它真就是一棵高大得让人心生敬畏的银杏树！
　　看树上的挂牌才知道这棵树已经一千八百多岁了，自三国起它便一直静静地长在这座名为李蟒崖的山头。它的后边是一座同样古老的寺庙，名龙泉寺。说不清是先有庙还是先有树，它们就这样一直相伴着从古代走到了今天。你不得不佩服一棵树。人常说地老天荒，可人却不见得真的就经历过地老天荒。可树经过，它站定一个山头，看惯改朝换代，看惯世事沧桑，却仍旧可以蓄足精力，不悲不喜地活着。偏偏你在它身上却寻不见一点点老态龙钟的信号！它的枝干粗壮、挺拔，枝条错综交杂，一树的枝繁叶茂叫人惊呼它生命力的旺盛！岁月给它留下少许残缺与痕迹，也在它身上沉淀出一条条麻褐色的钟乳石，可这一切却更加凸显出它的坚韧与魅力。
　　寻常的秋日，我站在阳光里看这一棵古老的银杏树。四野寂静，独有禅音袅袅。不见一颗果，一树的叶镀着光，在风中招摇，摇得窸窸窣窣，摇得飘飘洒洒。地上有落叶堆积，结结实实的一层，宁静安然。该怎样去描述那一树叶子的颜色呢？它黄得浑然天成，黄得不染纤尘。可它的黄不是油菜花的黄，不是稻谷的黄，也不是蝴蝶的黄，更不是黄金的黄。它所拥有的颜色只能用一个词来描述——银杏黄！也只有这个颜色才能形容它的不可比拟和独一无二！
　　捡起地上一片叶，黄得没有一点瑕疵。顺着它的纹路，我竟穿越般地看到了另一棵古老的银杏树。它依着池塘，傍着学校，静静地长在村口，一长便是七八百年。不同的是，那棵树挂了一树的果，是烟火人家补贴家用的摇钱树。小时候，我们常在那棵树下玩耍，寻找掉落在水塘里的银杏果。我们将银杏果洗净，在石头上将两端磨破，挑出果肉，做成响亮的哨子。也将银杏果带回家，埋在热热的柴火灰里，“砰”的一响，是软糯的一枚清甜！
　　秋天，村口的银杏树黄灿灿一片。可没有人去欣赏它的美。人们只在意它树上挂的果子多不多，熟得透不透。那些年里，生活清苦，银杏果很是值钱，便常有人家不畏艰辛去承包那棵银杏树。他们满怀希望地望一树黄澄澄的银杏果，眼里有了笑。于是，便有结实的男子就着高高的木梯和粗粗的绳子上到十几米高的树上去打银杏果。粗粗的竹竿在枝丫间穿梭着敲打，树下连叶带果铺了一地。捡银杏果的通常是男子的妻儿，他们拿了蛇皮袋，躬着腰，细心地翻着每一片可能藏匿着果实的树叶。
　　有一年，同学家承包了那棵银杏树。在银杏树的果实和叶子黄得交相辉映时，她爸爸便开始上树打果实了。我们一群小孩围着看热闹，当树上果与叶纷纷落下的时候，我们跑去捡着玩，却发现熟透的银杏果竟是有些臭的，遂统统丢掉。那天，读小学四年级的同学也帮家里捡银杏果。她在树下捡啊捡啊，却不料树上的大竹竿从天而降。只那一秒，鲜红的血流了一头一脸。
　　同学后来是怎么被治好的，我已不记得。只是那个捡白果的场景却久久留在我心灵深处，挥之不去。多年之后，当我每次遇见深秋黄得童话一般的银杏树时，总觉得它的唯美之中是藏着艰辛与心酸的。
　　看着眼前的银杏树，想起远处的银杏树，我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感受。身为一棵树，最好的状态是什么呢？远离俗世？还是处身烟火？树却不语，独把满树的叶子在风中摇曳，发出脆脆的响声。
　　许久，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答案：只要不负光阴，用心生长，向善向美，无论处身烟火还是居身山野，都是生活的最好状态！
　　我想，树如此，人亦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