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登山

2024年12月24日 副刊 文章字数:2132 文章浏览数:

叶平


  冬天的山像孤独的老人,在暖阳下似睡非睡。太阳在山水间挥毫泼墨,冰山冻浪似的群山,渐渐发热。
  眼下,我们攀登的是一座本地有名的山,所谓名山,不过是众人叫出来的,山并不知道,它从未感到自己与别的山有什么不同。
  即使是名山,冬天也是寂寞的。我们一行四人,是慕名而来的攀登者。
  在大山的背景上,人小得像蜘蛛,在一张大网上缓慢爬动。个个气喘如牛,头上腾着热气。仰头看,老藤枯树,层林尽染,顶峰在云雾中俏皮地招着手。
  山大,林密,峰回路转。一个年轻人在前边带路,几个中老年人相跟着,相隔几十米开外,不时会喊一声,四山和应,算是彼此照应,也是鼓劲加油。
  感觉已经很累,身体的核心器官,都发出了求助的信号,不由会生出下山的念头。然而,登顶的梦想太阳似的悬在每个人头顶,这是过去和未来的一个梦想,不圆将是终生遗憾,谁也不想拖大家后腿。
  许多陡峭的路段要爬上去。有时要贴着岩石,抱着树干,抓住树根,反复试探才能上去,怎么安全、怎么方便怎么来。在大山母亲的怀抱里,人如婴孩,任何丑态都是得体和谐的。
  感觉与山石拥抱,与树根握手,像遇到无比敬仰的远古圣贤,有一种渴望已久的荣幸和欣喜。耳朵贴近那些奇形怪状的顽石,会听到创世之初的雷鸣和时间滑过的颤音;凝视那些满脸皱纹的老树,会看到时光的闪电和岁月的色彩。草根上滴落的水线,是大山怦怦跳动的脉搏;悬崖上绽放的野花,是大山的表情。
  低头看,一队蚂蚁也在爬山,面对一道石坎、一条沟渠、一根枯枝,如同大山大河,既勇敢无畏,又小心翼翼。如此极有耐心,不知疲倦的爬行,虽然缓慢,却没有什么能阻挡前进的脚步,没有什么目标不能抵达。
  行走间,路突然断了。一根粗壮的树干横躺着,蛮横地挡住去路,弯腰伏地,从树下爬过去,体验了一次爬行动物的乐趣,但毕竟是痛苦的。难以想象一个直立行走的人,无奈改为爬行,而且是经年累月地爬行,该是怎样的苦刑和屈辱。
  爬上一个山垭口,走过背阴的斜坡,迎面而来的是满地白雪。麦田似葱茏翠绿的箭竹铺展开去,被大雪和冰凌压弯了腰,像给山野盖上了一床碎花棉被,那种凛冽的温柔,仿佛童话世界。猫一样从竹篷下钻过,雪掉进脖子里,似乎是美人丰润冰冷的玉指的抚摸。
  已经凝冰的白雪,要等到明年春末夏初才可化尽。一座山的低处和高处竟然是两个世界,低处温润、热闹、繁茂,高处清爽、宁静、荒凉。造物真是无比智慧,把藏污纳垢的世俗生活放在低处,把风轻云淡的高处作为安放灵魂的殿堂。
  到了背阴的山湾,雪更厚实,没过脚面,踩上去,吱吱呀呀脆响,在寒风伴奏下,交响成天籁之音,从心灵的河床潺潺流过。
  一条山溪被负雪的翠竹覆盖着,无数阳光的碎片滴落在水中,叮叮咚咚跳过石丛,奔向林海深处。这情景和画面,已是绘画、音乐和诗歌无法表达的。大自然是所有艺术的神秘母体,千变万化,稍纵即逝,即使天降斯人,也唯有敬畏而不可抵达。庸常的凡俗人,只有感叹!市侩们肮脏的眼睛,更是什么也看不见。
  可惜这么晶莹的冰雪,总有融化的一天;这么纯净的溪水,流到山下就会变质,流得越远,污染越重,成为脏水毒水也未必可知。可以幸免吗?不能。这是雪和水的命运,也是人性的缩影。
  还好,更多的雪和水是幸运的,会被太阳蒸发,化为雨水,浇灌田园大地;会被月光提纯,勾兑成露水,滋润禾苗花草。世间美好的东西,大抵都要经过如此的淬火与重生,成为滋润生命的营养。
  快到山顶时,坡陡如镜,目不敢斜视,上一步退半步,双腿发颤,谁都不说话,谁也帮不了谁,必须靠自己。心里暗暗励志:上一步高一点,没有比脚更高的山。
  一群人终于登上山顶,放开嗓门喊一声——我来啦!
  举目远眺,但见天高地阔,群山向低处退去。湛蓝的天空下,阳光抛出一条金线,划分出阳坡和阴坡,泾渭分明。在阴与阳的交界线上,正发生着短兵相接的激战,光明和黑暗各不示弱。弃暗投明,万物逐光,是所有生命的天性。造物只好不偏不倚,让日升月沉,昼夜轮转,便是日光流年。
  山顶风景很美,风也很大,不能贪恋,俨然是“高处不胜寒”。
  下山时感觉很快。我拄着两根木棍,像滑雪运动员,借着厚厚的枯叶,许多路段是滑下去的。感觉像是漂流,在杂草树木间转弯抹角,顺流而下。关节发软、肌肉疼痛是难免的,生命能量在释放中的快乐也是从未有过的。
  世间万事,上难,下易。上,与奋斗、拼搏、意志有关;下,与平庸、怯弱、堕落相连。其中玄机万变,需大智慧而非小聪明难以把握。登山者最透悟“能上能下”的深意:有了高处的视野、见识和胸襟,才会把低处平凡的日子过得精彩。如同树扎根泥土中,花开在春风里,健康而自由地活着,是幸福人生的源泉。
  医学研究表明:腿和脚是身体的“运动中心”,衰老从脚腿开始,强壮的腿部肌肉是健康和长寿的重要标志。在寒冷的冬天,去攀登一座耸入云霄的山峰,挑战生命未知的潜能,测试腿和脚的力量,应该是简单可行的,也是非常必要的。
  人,为何活着?可以简化为两个字——攀登!借用登山者乔治·马洛里的金句“因为山就在那里”。
  山是亘古不变的,它始终站在那里,它不会过来,你要不要过去?人生本就如此简单!如果是精神圣徒,这山就是必经之路,不攀登便失去了活着的意义。若是普通人,这山就是人生的一道坎,不翻越就无路可走。
  每个人面前都站着一座无形的山,需要一生去攀登。或者说,人人心里都有一个梦,无声地在山顶招手,每双脚必须用行动作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