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圣贤皆寂寞(下)

2025年01月07日 副刊 文章字数:1737 文章浏览数:

丁小村


  全诗紧扣“望”字,不离“岳”字。
  望乃是未登岳而观。岳是山之冠,古人选出五座山当五方山之冠。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古人以山为高贵境界宽仁情怀的象征。望岳既写岳,也暗写思慕先贤,可算得上一次洗礼,一次个人性情的修炼。
  诗的功用很丰富,至少在中国人心目中,诗歌不单单是一个文学品类,一种人生趣味,诗歌还承担了人性的滋润、心灵的憩养、情怀的培育、精神的哺养等这样丰富的效能。正因为如此,孔子才会把《诗经》拿来作为一种经典教材教育学生,但他的目的却并非为了把学生培养成诗人。明白这一层,我们就知道为什么2000年间,中国所有的读书人,都必须会品诗,会写诗。在这2000多年中,没有诗人这个称呼,只要是读书人,都是诗人。写诗不是一种职业,而是读书人的标配技能。
  诗的开头却显得轻描淡写,仿佛脱口而出:岱宗夫如何?这是一个顺口说出的问句。正因为这首诗开头一句如此平淡无奇,我在年龄小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它的特别。甚至接下来一句对上边问句的回答也莫名其妙:齐鲁青未了。
  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那是因为我头脑中没有鲁,也没有天下。
  我自然无法和孔夫子比,他老人家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但知道了孔老夫子的事儿之后,我对杜诗这句就有些体会了。泰山怎么样?那还用说,孔夫子说了,登上泰山,天下看起来都全在胸中了。这么想来,老杜虽未登顶,却把整个齐鲁大地装在了胸中。齐鲁大地是千里平畴万里江山,全在泰山之下。这开头两句,写的是“岳”,扣的是“望”。
  “齐鲁青未了”格局自是旷大,不过是为了后边的描写张本。如何的旷大,如何的宽阔?“造化钟神秀”——写“岳”,神秀二字描写泰山,这是自然的神奇创造,“阴阳割昏晓”——昏晓是黄昏和早晨,也就是说一泰山,分割了白天和夜晚,这是写泰山之雄峻,巍然突起的感觉。
  “荡胸生层云”——“望”的感觉,连云也都撞入了胸怀,一片博大浩荡。“决眦入归鸟”——这一细节描写是从“望”写来,归鸟入山,人的眼神也随着归鸟而去,但山是如此的高大,仿佛在天际,所以看得眼眶都发紧,如同要破裂。这一夸张的细节写“望”,却突出“岳”之高大巍峨。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结句由“望”生发而来,想到登顶,以想象之笔结束全诗。老杜此诗属于写得规规矩矩的作品。结尾由前边生发想象和感慨,借景抒情,写出个人兴怀,暗用孔子登泰山小天下的典故,使诗歌有了象征的味道。
  这首八句的诗歌,解读起来并不难。作为一首“规规矩矩”的诗歌,老杜在此诗中炼字炼句,颇得其妙;写得紧密实在,句句扣“望”,句句写“岳”。可说是学诗的范本。
  炼字炼句之妙,像“齐鲁青未了”,写得自然而大气;像“阴阳割昏晓”,意境宽阔而宏大;像“决眦入归鸟”写实而夸张,劲健有力。都与老杜一生对诗艺的追求相关,堪称语不惊人死不休。但老杜在作品的编织上,基本上是中规中矩,的确属于早期的诗作。
  这首诗的结构,很能见老杜的匠心:每句都紧扣“望”和“岳”,句句都有来有往,起承转合分明。这是读此诗必须把握的,也可供学诗参考。
  文学讲究气,孟子所言浩然之气,后人讲大气、灵气。一个人的心胸和情怀,往往通过作品显示出来,反过来,学习写诗,有必要时时滋养心灵、培养心胸。这是一个人的人生修炼,精神提升。
  今人搞文学不讲这一套。有些人崇尚技术,有些人崇尚灵感。技术派指责灵感派只是凭感觉写作,灵感派嘲笑技术派死板僵化。但是在古人那里,技艺和俢养是并重的,不偏废一方。写作有时候是炫技,但游戏式的文学在古代从来不占有地位。诗歌是一种语言艺术,但到语言为止,对古人来说可能是个笑话。因为我们的汉语,生来就携带了太多的文化想象,如果要取消其中的文化内涵,汉语将失去多少魅力?所以古人几乎不争论这些问题,也不会到语言为止。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问题,难道古人比今人笨?
  回到老杜,我之所以时常会想起杜集中这首压卷之作,是它让我想起了人生和文学中太多的东西。比如上边说的个人修养和诗歌技巧,比如汉语诗歌的可能性,比如历史上对老杜的妖魔化或者争议,等等。
  老杜一去千年矣,何人解其肝肠?正如李白所言: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李白是够聪明,可以借酒来消寂寞。但老杜却这么孤独执着地站在泰山顶上,一览众山小,心中的齐鲁,那一抹青葱鲜活的青绿,就这么一直蔓延下去,直到天边,像一条浑厚大气的长河,流了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