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丢失的小路
2025年02月11日 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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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昱村
我妈又从我的书包里翻出一本小人书,怒气冲冲地说:“这回我真要给你撕了。”只有书的前后封面烂了。她大概也觉得真的撕烂了是要给人家赔的,拿两块钱给人家赔小人书,最终还是她出钱。这比割身上的肉还难受。那时我上二年级,一学期的学费才两块五,班里每学期直到期末欠费的只有我一个。所以我妈虚张声势地把小人书往地上一摔,拿起一根细竹条开始打我的屁股和腿。这是她惯用的惩罚我们的方式。细竹条打在屁股上和腿上,不会伤筋动骨,却巴着肉疼,竹条所过之处,会鼓起细细的一条肿块。
我哥挨打的次数少,是因为他跑得快。他那年大概上初一,有次考试成绩发下来,我妈看了一眼,转身拿了竹条。竹条才甩出去,我哥就不见了。他逃跑的路线是房后竹林边的那条小路。两道坎,第一道坎矮,第二道坎高,他三两下就跳上去了。我妈追过去的时候,他早已跳上第二道坎。那条沟坎是个缓坡,比我家房子还要高,我妈才跑到山墙边,他的背影在林间一闪就不见了。他一旦转过山嘴,就是一个草坪,然后就到了茶园。那里四通八达,简直是迷宫。我妈在明,我哥在暗,他饿了可以翻到梁那边,偷人家地里的红薯和萝卜。所以,即使我们全家都上山找都是白搭,除非他自己扛不住饿或冷尴尬地溜回来。
我三姐挨打后跑得也快,因为她总是不服,总是大声犟嘴,我妈的火气不得平复,撵她就撵得远。她逃跑的路线有两条,一条是从家左前方的小沟坎到水库坎,然后去对面梁上。第二条是从家里右前方斜穿下去,经过三分田或漆树田坎,再去对面坡上。她选的两条路都是下坡路,认为可以跑得快,却忘了我妈也跑得快。所以三姐总会多挨两竹条子,内心害怕我妈的程度就多一些。
有次三姐找猪草和小伙伴们耍了一下午,天擦黑竹筐还是空空的,就去山湾对面竹林后面割人家的苕蔓子,被主人老乔看见了。老乔是个没有牙的干瘦老头,哪里撵得上三姐,就拄着拐找我妈告状。我妈只好赔不是,说回家一定狠狠打一顿。他们的对话被藏在树丛里的三姐听见了。那天晚上,天都黑定了还不见她回来。一家人打着手电筒到处找人,山窝里,竹林边,水库坎下都找遍了。这回轮到我妈发脾气了。她叫开老乔的门,斥责他把三姐吓着了,半夜都不见人,让老乔还人。老乔哭笑不得,咕哝着说自己哪里就吓着她了,她猴子一样机灵,转眼就不见了,关自己啥事。一家人垂头丧气地回家,生怕三姐在哪个树丛里睡着了,半夜遇到黄鼠狼咬了脸。大家坐着生闷气的时候,听见放在墙角的风车里传出很响的屁声。我妈冲过去掀开盖在上面的蓑衣,发现三姐蜷缩在风车漏斗里睡得正香。
我四姐是个憨厚的人,从小就很懂事,爸妈很少打她。但是她有一次把家里的碗筷和锅铲拿出去和小伙伴们过家家,丢了碗和勺子。我妈就把我们叫到一起追问。四姐胆小,还没有问到她,转身就往坡上跑。她从小就胖一些,闷声跑着,当然跑不快,我妈的竹条子就落在她屁股上了。她哼哼唧唧哭,不回头,也不求饶。她跑的路线是我家左后方向里的一条小沟坎,然后在竹林边向右斜着上坡的一条小路,那条路边有两棵大李子树,年年李子结得繁。其实我妈看四姐跑得笨拙,打了她两竹条也就作罢。四姐就爬上李子树,坐在树杈上悄悄盯着院子,看我妈忙活,就悄悄溜回家,坐在灶口给婆烧火。
我妈打我的时候我也跑,我的路线是向左,那条路界于我哥和三姐逃跑路线的中间,绕过一个山嘴,就是一面长满青冈树的斜坡。那段路全是石子,下雨天也没有稀泥,很干净,是我最喜欢的一段小路。沿着那条路,可以去山谷里的任何一个角落。我妈追着我打,但是当我跑过小山嘴,她就不追了。看不到她的时候我才哭,开始觉得羞辱,因为哥哥姐姐们都看见我挨打了。接着就是委屈,家里买不起小人书,我借同学的回来看一下,我妈却说那是闲书,还要撕烂。明天我拿什么给别人还呀!最后还觉得自己可怜,感觉家里没有人懂自己,没有人爱自己,自己好多余。我如果跳到坡坎下摔伤了,或者跳进堰塘里淹死了,我妈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哭啊?我站在堰塘边,沉迷于我妈后悔伤心的幻想里。傍晚的水面上,有蜻蜓和翠鸟贴着水面飞。一只青蛙坐在菱角叶上,突然张嘴叫了一声。这一切太有趣了。我突然就不哭了,在堰塘边玩水玩到天黑,才磨磨蹭蹭回家,我的小人书的封面和封底已经粘好了。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村里没有人再去山谷种庄稼、割草和放牛,连茶园的茶树都老了。山谷里长满了树木和荒草,密不透风。那些被我们走过很多年的小路都淹没在荒草密林中,再也无迹可寻。只有八十多岁的老妈一个人守着我家的老院子和唯一的那条通往山谷外的路。那天我对她说:“如果您现在还打我们,能撵得上吗?”我妈看了一眼中年发福的我们,指着那条唯一的路说:“现在你们只能顺着这条路跑,我保证撵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