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裂帛
2025年04月01日 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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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一梵
(一)
三月丢了。四月的春风吹绿杨柳岸,吹走一树小梅,吹破风中绯樱。幽人无眠。
春天倏尔侵袭,细花薄香来不及细细思量,就身不由己地被风吹出圃。而风又像是一匹肆意的烈马,向着原野长啸一声,甩开蹄子狂奔而去。它跃过驿路小桥,踢开绿陌上的青篱,向远方归来的雁阵,打探春天的消息。也顺便看看四周的村落里,看看近邻或者野郊,有没有待字闺中的小桃红,好让蜜蜂做了媒,把她们都嫁与如意郎君。
春色正当时,享一份情致,脚轻履新,前往陌上去。
石墙生苔藓,野径冒新芽,坡上已是浅草离离,万紫千红花乱开。梨花、杏花、樱桃花和赶趟儿的桃花,枝影扶疏。
此时田野里胀满春色,倘若一缕调皮的风狡黠地拐一个弯,就会惹来一坡一坡的野花顾盼生波,把轻佻绯红的媚眼,妖妖地抛香与你,全然不顾你愿不愿意接纳。薄花素词,玉人如锦。此刻若是临摹一幅画,画里必是素尺丹青,卷帘有杏。花楹旁定有一枝旁逸斜出的香,素素一朵,等一位轻灵的女子莞尔落下。抑或是,一位白衣卿相的吹箫人,衣袂翩然。
此情,此景,盈心润眸,不枉做春也倾心。
往深野里去,亭有雀啾,桃花倚栏。想必这亭子,也是寂寂空山无人来,但还是备好春色,等着有缘人来小坐,来长谈。于是,我在花枝上留下字据:桃花开了,游在春水;舟空坐,划桨人已远。梨花开了,倚在桥头;白如釉,可惜斜风细雨。我去时,春色尚在,晴川已晚。
这样甚好,趁着暮色,偷取一枝藏于袖间。夜里掌灯,细细寻来,看看是否有人悄悄尾随,留墨于此。当然,也可翘首伶仃,在花瓣上,预留一阕词,等来年遇见有缘人。兴许,故此倾城;兴许,放牧一生静。你来与不来,在与不在,都是情深缘浅,衣钵香空。来年,鸳瓦上仍是草萋萋,小楼逸风。旧日的诗行,今日的新雨,都落在花枝上,沾衣欲湿。
有时候,择一去处,写下几行小字。让懂的人,捎带一溜闲情,前来别过。
有时候,择一净地,写出上一阕引子。让不懂的人,寻佛问禅终无凭,空作下句。
(二)
昨日里,看樱去。樱花开了,比去年稍晚。
我走在季节的尾声,看梅落残红在,枝头娶新衣。我路过矮墙,看满树樱花不夜城,看枝桠顶端一枚鼓鼓的蓓蕾,向下,落于红色栅栏处,生成好看的一枝。我知道,春天从这里开始,也会从这里结束。留在眸子里的,是万紫千红一瞬间,倾心欲留书已晚。
世间万物,皆是如此。我们都是花草树木,都是路过人间的萍客,只能在季节的轮回里,彼此相逢,彼此失去。之后,又赶在下一个相应的年份里,让相离垂手可得。尽管如此,花依然开在四季,云依然在天上柔柔地看着你。而我,依然会接受时间给予的、充分的理由。让该存在的都留下,让该失去的都夭折。
我也可以在晚上做一个梦,或者在纸上安排一场相逢。让活着的和逝去的亲人,相约在春天的院落里,各干其事,互不相扰。我会安排他们,有的在花树下做针线,举手在头发上摩擦针的空当,顺便抬头看一眼其他人;有的在菜园子里,把去年的韭菜翻新;有的在责怪孩子,孩子委屈地耷拉着脑袋,嘴里应承着什么;也有干活累了,坐在石板上歇息的。咳嗽几声,就在鞋底上敲几下旱烟锅。
期间,看着满树春风摇杏花的人是我;啄着尖尖嘴,唧唧咕咕的,是两只鸟儿。
早起出门时,看见瓦盆里种的牵牛花已经破土。叶片像娃娃嘴里刚生出来的两颗门牙,卷曲着作双手合十状。剪过枝的海棠长势甚好。爬在栏杆上的蔷薇藤,前阵子就见绿了,一盆一盆的吊兰也在开枝散叶。
春天里,什么都是新的,只有我是旧的,只有一处角落是旧的。我想把这个故地,留给往事闲着,留给雏鸟起飞,留给阳光小坐。留给你路过,留给我等着。留给四月裂帛。
而我,只是春天里的归人,也是过客。
你忽然访故的时候,且要闭着眼睛。兴许,我正在光阴里端坐。或者,听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