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峰

　　山茱萸花芽从当年五月就开始分化，六月下旬就可以看到豆大的花蕾。这些花蕾陪伴着当年的山茱萸果，从青涩到软红，从粟谷粒大小到花生米大小，从满枝青绿到黄叶成堆，在酷暑孕育坐果，在金秋膨胀壮大，历三九隆冬，斗风刀雪剑，次年二月中旬左右，第一朵花撑破花苞，含笑送来春的消息。
　　然后，呼朋引伴，前来报春。二月稀稀疏疏，三月花盛如潮，四月中下旬黄花散尽，绿豆儿大小的山茱萸果就开始了新生命的旅程。
　　山茱萸花从花芽分化到蓓蕾绽尽，长达三百五十天，应该是植物界孕育新生命周期较长的花了吧？
　　三月的华阳，山茱萸花盛放成海，整个盆地小镇终日笼罩于一片淡黄的烟雾中。
　　从230国道来华阳，车过八里关，到处就开始闪现山茱萸嫩黄淡雅的身影。那些花，开在山根坡前，像是给苍翠的松杉林镶上了一道淡黄的边儿；开在麦田油菜田的塄坎上，那一溜轻黄衬托着碧盈盈的绿，显得绿愈发地苍翠。空石湾的转咀上，层层叠叠的梯田，层层叠叠的山茱萸花，层层叠叠的麦苗油菜，花田相间，青山作屏，似一幅淡远的田园水粉画，挂在千丈青山的脚跟，让人赞叹不绝。
　　一条清亮的溪谷，啍着悠长的小调走来。溪谷两岸，人家三五聚居，小村毗水散落，溪畔台地梯田庄稼返青，田埂塄坎一棵棵山茱萸成线成片，腾起两溜轻淡的黄云，追随着清溪的脚步蜿蜒而来。
　　溪流上一座古拙的铁索桥横跨两岸，连接着一条通往庄户人家的羊肠小道。小道两边是密密实实的山茱萸林，树枝纷繁交错，淡黄的山茱萸花为小径搭起弯弯曲曲的花架，一直通到庄户人家的场院。两只朱鹮飞来，落在不远处的山茱萸林梢，粉红的羽翅闪过，天空划过两道优美的弧线。
　　白墙红瓦的庄户人家，房前屋后全都种上山茱萸，细细碎碎的小花腾起淡黄的云烟，把山乡人家笼罩。你从小径走来，宛若走进瑶池仙境。
　　车子钻出牛岭隧道，黄蒙蒙的山茱萸花静静伫立于红花溪畔，柔和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远来的你。
　　公路两旁，田埂上，塄坎边，山林畔，人家的房前屋后，凡是能栽树的地方都种着山茱萸树，如烟似雾的山茱萸花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淹没了小河，淹没了道路，淹没了田地，淹没了村庄，在春风里摇曳，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
　　此刻，我正坐在大茅坡下岳母老屋的土方桌前，隔窗凝望着屋后头密密匝匝的山茱萸林。探向窗前的一枝山茱萸，簇生着一朵朵米粒般的细碎小花，像夜空的繁星，正朝我眨巴着眼睛。透过这片林子，近树郁郁，苍山淡远。
　　移步走出屋外，房前空地也种着山茱萸。左边林下，窖着天麻，栽着黄连。右边林下，把一小片山茱萸树围起来，编上竹篱，几只毛色闪亮的大公鸡在林间昂首阔步。两只大白鹅伸长脖颈引吭高歌，高亢的叫声在山茱萸林间回荡。一只花狗卧于场坎的石条上假寐，山茱萸花枝伸过来，给它罩上柔美的云团。
　　与一片水田相隔，那边的乱石堆四周就是岳母的山茱萸林。慈善的岳母就长眠于那片林中。岳母一生俭朴，那些年生活困顿，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她离世前几年，山茱萸值了钱。每年冬天，她就泡在这片林子里，除了吃饭和睡觉，日复一日采摘她的山茱萸果，也不让别人帮她。她说这片林贫瘠，但这些山茱萸都是她年轻时所植，她老了就要睡在这片林子里。这片林地归她，这些山茱萸树归她，每年的山茱萸果归她。她老了再也挣不了钱了，这片山茱萸林的出产，她要拿来给她的孙子、外孙换压岁钱，换糖果钱。
　　斜阳淡淡，照在这片山茱萸林上，洒下轻柔的光。山茱萸花淡淡，笼罩着岳母的长眠之地。
　　岳母已逝二十余年，但她就如这淡雅的山茱萸花，轻笼我的心头，反而愈发清晰。
　　山茱萸花用将近一年的坚守，迎来蓓蕾初绽。山茱萸果用将近一年半的坚守，迎来累累红果。我的岳母用一生的坚守，赢得后人的敬仰。她的良善与纯厚，就如这细碎的山茱萸黄花，淡得如云如烟，却像一片柔和的祥光，永远轻笼我们心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