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油菜花

2025年04月08日 副刊 文章字数:1871 文章浏览数:

邹坤


  蝶恋花。
  油菜绽放金黄,正是蝶儿、蜂儿萦绕的好季节。
  携妻带子或与两三好友出行,脚下软软青草,鼻间淡淡芬芳,眼里盈盈秀色,春日暖阳划过指尖,鸟儿欢歌从耳际飘过,惬意至极矣。
  当你走向野外觅得佳处,身边春水荡漾,水畔樱花梨花桃花竞艳,粉的白的红的争春,再极目远眺,一层金黄一层绿,直至铺满山间。你愉悦舒畅,便留下些许印记,比如“花间一壶酒”啦,红衣倩影入镜啦,参加花的节庆啦——直到花儿逐渐凋零。
  当然,这是你见的或欣赏的油菜花。当许多孩子,包括我的女儿,已不知韭菜和麦苗之分、不知菜油从何来时,我眼前闪过的金黄其实没那般可爱。

  油菜花之绚丽,自泥土开始。
  撒种、施肥、间苗不必细说,朴素的泥土可谓魔术大师,不经意间,便将几片小小的圆圆的嫩叶铺满地,那种稚嫩,那种娇嫩,那种鲜嫩,我见犹怜。生命的茁壮感人至深,风一程雨一程,寸许的小精灵们一晃就半尺有余,可以移栽大田了。
  母亲一大早喊我,娘俩提竹筐去地里拔油菜。这活儿我不在行,不是踩了苗,就是拔断根,母亲有些恼:“去去去,直接靠不住,把油菜给我糟蹋的。”我巴不得呢,这活细,要手轻指头灵,我喜欢大田栽油菜。
  野草有些发黄,数片白杨树枯叶无奈地飘落田里,与犁铧翻出黑沉的大块泥土作伴。用长长的细尼龙绳放了线,母亲攥起锄头沿线挖小坑,又顺手将周围大块田土锄小,我蹲身将油菜苗儿两株一窝栽好。
  父亲常说一句农谚:寒露、霜降,麦子撒在坡上。播冬小麦和栽油菜,节令有讲究,这时天不太冷,但母亲和我栽一天菜,腰也直不起来。半块田油菜栽毕,母亲还要施肥,从我家粪坑担肥料,走三里多路,给每一窝栽好的油菜舀半勺粪水,一挑挑,一趟趟,一株都不能少,直到日头偏西。母亲说,哄了地皮,地就哄肚皮。
  多年后某春日,母亲给自留地担肥,我争挑粪桶。那时我挂中尉衔,力气还算饱满,但仅走数十步就龇牙咧嘴,感觉肩膀不是自己的。母亲接过扁担,叹了口气,说平时不锻炼,哪能想挑就能行的?扁担在母亲肩头上下起伏,她鬓角白发飘动,我的鼻孔瞬间酸楚。
  我曾自诩为农多年,然与农民爹娘比,差得太远。
 

  往事并不如烟。
  母亲讲,我出生不久的八十年代头几年,大集体还没解散。这年生产队分我家十多斤菜籽,可换菜油四斤半。拎起口袋准备出门,母亲才突然意识到,四斤半菜油竟没家什装。一位安姓大婶心眼好,借给母亲一个硕大的、曾装过煤油的玻璃瓶。大婶千叮咛万嘱咐:“两年都没装过啥了,灰长淌,回去多洗几遍把水控干,油吃完了记到还给我,瓶瓶千万别给我打了,还要用的。”母亲言拙,虽心中万般感激,只一个劲儿点头。
  大婶怎么也没料到,母亲还玻璃瓶时,光阴已过大半年。大婶接过瓶子嗔道:“你个背时的,就这点点菜油,吃这么长时间,娃还这么小,哪门过来的哟?”
  哪门过来?日子熬一熬就过来了。母亲后来说,就这点菜油哪敢放开吃?用电壶软木塞蘸点菜油在锅底擦擦,就算炒菜放了油。炒浆水菜更简单,把锅烧红,浆水菜直接下锅加盐,也能凑合一顿饭。这种法子,父亲称为“红锅浆水菜”。
  那时小,菜油四斤半于我并无印象,但以后年月天不亮随父母割麦,顶着毒日头晒干油菜荚打连枷,我算能手。在田里劳动,灰尘扑进鼻孔,汗水顺着脖颈淌。远望天际没有“诗和远方”。

  花开除了养眼,也招惹无数勤劳的小蜜蜂,不过,蜂蜜真的甜。块块油菜花拥着秧母田,秧田之水映着蓝天白云,像画儿一样。我们从温室取小苗秧,花间起不了舞,但我们可以植绿,将秧苗轻轻摁进泥土,生命从此属于大地。于是,一簇簇金黄的花,一片片壮实的麦,一群群辛勤的蜂,一根根怜人的绿,共同织就大地的花衣,也织就希望。
  或是母亲不小心撒落了籽种,或风的吹动或鸟儿携带或别的原因,田坎莫名长出几株野油菜来。野油菜含着花骨朵时,母亲就连叶带秆儿折下带回,与腊肉同煮,菜苔熬腊肉遂成春日独特的美味儿。
  我当过“坏人”。一年油菜最嫩时节,我对仇家的一块油菜下手,折断油菜秆,去了皮一节节咬着吃,清香又甜脆使我得意忘形。事败露家里赔了粮,父亲过后说,你娃有种,但报仇不能低贱……我不敢再做坏事,但悄悄记着恨。书上说冤家宜解,我是俗人么,有些东西总也忘不掉。题外话,您见笑。
  人吃好不能忘了猪,我当猪倌时最爱油菜地的鹅儿肠。油菜下泥地湿软,鹅儿肠喜阴长势旺,一扯一大把,一顿饭工夫能塞满一箩筐,乱刀剁了大锅煮,猪最爱吃。猪吃得欢喜,我看得高兴。我多干些,母亲就能多歇歇,挺好。
  腊月杀过年猪,母亲夸我有功,我就躲一边偷着乐。

  女儿说:“爸爸,周末带我到野外看油菜花吧。”我说好。
  没有无缘无故的美,也没有无缘无故的香。不管孩子是否理解,油菜花和菜籽油历经严寒、遭风遇雨,故有其美,故有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