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荫记事
2025年05月09日 副刊
文章字数:1575
文章浏览数:

陈梅
外婆的桑树倔强地生长在西乡南沟河的半山腰上,层层叠叠地攀着陡峭的山坡,在春风里翻涌成一片翠绿的浪。
每到蚕宝宝快吐丝的季节,外婆就忙得脚不沾地。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不是在给蚕儿添桑叶,就是在整理结茧用的蔟具。大人们都去地里忙活,没人照看我这个“小麻烦”,外婆想出个绝妙主意——在桑树下铺一张陈旧草席,用柔软的粗麻绳在我腰间松松地绕两圈,另一头牢牢系在粗壮的桑树干上。
那绳子留得恰到好处,既让我能在草席上打滚玩耍,又不会滚到山坡边上去。我常常仰着头,看桑叶在风中轻轻摇摆,听外婆在不远处麻利地采桑叶,偶尔还能拾到一两颗从头顶掉落的熟桑葚。
要么,我趴在泛黄的草席上,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棕黑色的小蚂蚁正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急匆匆地爬过草席的经纬线。它们时而碰碰触角,时而停下来左右张望,像是在交换什么重要情报。
“快起来活动活动!”外婆的声音从桑树林那边传来,带着一丝担忧。我微微侧头,看见她正踮着脚采摘高处的桑叶,花布围裙里已兜满嫩绿的叶子。阳光透过桑叶缝隙,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地上有毛毛虫、蚂蚁,当心咬你小脚丫!”她抽空朝我瞅了一眼,又喊了我一声,声音里混着风吹桑叶的“沙沙”声。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注意力很快又被蚂蚁吸引回去。顺着它们行进方向,我发现草席边缘的泥土上,散落着几颗熟透的桑葚。蚂蚁们正围着最大的那颗打转,有的钻进果肉里,有的则扛着细小的果粒往回走。一只特别大的蚂蚁威风凛凛地站在桑葚顶端,触角不停地摆动,活像个指挥打仗的将军。
微风吹来,带着桑葚酸甜的气息和泥土的芬芳。我忍不住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饱满的果肉。指尖立刻传来柔软的触感,桑葚表面顿时凹陷下去,渗出几滴深紫色的汁液。正在搬运食物的蚂蚁身上沾了果汁,顿时乱作一团。有的原地打转,活像喝醉了酒;有的惊慌失措,慌神般四处逃散;有的倔强地护着战利品,不肯退让;一只特别勇敢的,举起前肢,触角急促抖动,仿佛在向我这个“巨人”示威。
我舔了舔手指,酸甜的滋味立刻在舌尖绽放。我打算从蚂蚁口中夺下那颗最饱满的,指尖刚碰到果实时,身后传来外婆急促的脚步声。
“小馋猫,跟蚂蚁抢什么食?”外婆笑吟吟地蹲下身,从围裙里掏出一片嫩绿桑叶包裹着的紫红的桑葚。“喏,这些都是你的,慢慢吃。”
我迫不及待地捏起一颗往嘴里塞,汁水顺着下巴滑落,在胸口衣襟上晕开一片由近及远、着色不均匀的紫色痕迹。
突然瞥见一片黑压压的小点在移动——我的桑叶托盘不知何时已被蚂蚁大军团团围住!“哎呀!”我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把桑叶四角往中间一拢,像包饺子似的把桑葚严严实实裹住,一把搂进怀里。有几只还在叶片上负隅顽抗,我鼓起圆胖腮帮子,用力一吹,它们在空中划出几道弧线,狼狈地飘落在地。
“看你们还敢偷我宝贝!”我得意洋洋地宣布胜利,把桑叶包又往怀里塞了塞。不料动作太大,一颗桑葚从叶缝里挤了出来,新的“侵略者”又来了。
我急了,双腿急促蹬踏,草席在腿部摩擦下,簌簌作响。我学着外婆平时驱赶鸡鸭的模样,煞有介事地挥着小手:“去去去,这是我的!”没承想,整包桑葚“哗啦”散落一地。我愣在原地,小嘴一瘪就要哭出来。
这时,外婆背着满满一篓桑叶急急向我走来,阳光在她身上洒下细碎金斑。她放下背篓,解开系在我腰间的麻绳,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哎哟,我的小泥猴儿,”外婆用袖口轻轻擦拭我沾满桑葚汁的小花脸,“一会蚕宝宝都要笑你变成胖紫虫啦!”
回家路上,山风拂过桑林,伴随着叶浪声,闻着外婆身上熟悉的味道,我安心地窝在她胸口,渐渐进入梦乡。
梦里,外婆一边喂着嗷嗷待哺的蚕宝宝,一边哼着民歌小调:桑叶儿青(哟),桑叶儿亮,采满一筐(嘛)又一筐,蚕儿喂得(哟)白又胖,吐的丝儿(嘛)三丈长——织机嘛吱呀(哟)织春光(啰),喂哎哟喂,依哟喂——绸子嘛比那(嘛)江水长(哟),哎嘿哎嘿哟——
民歌调混着蚕匾里细碎的蚕食声,织成童年最安稳的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