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村

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在朋友聚会的时候，饮酒谈笑，兴来把盏，不由想起老杜的诗来。举杯祝酒，乐莫乐于诵好诗，正好有一首老杜的名作：《赠卫八处士》。这诗朗诵起来，真挚而饱含深情，能令读者生情，令听者动容。这是我们跨越了千年，和诗人对酒当歌，是一种举觞畅怀、吟诗成和的感觉。
　　老杜有着诗人的率性、真挚、清朗、热切。老杜这份诗人天性，经常从他的字里行间体现出来。虽说古人作诗，不过是寻章摘句老雕虫，但在老杜这儿，不单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殚精竭虑，还有着“功夫在诗外”的妙手偶得；很多时候，老杜也经常尽兴畅达，不避平常字句——喜欢随手写来，但老杜自有老杜的功力，往往于平常中见峥嵘，于畅达中含波澜。
　　老杜这首《赠卫八处士》，被古来赏读家们称为古意盎然。是说它明白畅达，近似于古诗十九首那样的民间风范。的确，老杜在这首诗中，字句都显得出口成句，浅显如话，说是口语成诗也说得过去。有的鉴赏家甚至称此诗为老杜的“格外”之作，少有的一类。但是前代很多赏读家并没有看到，老杜作诗的功夫，往往在此类诗作中显出。这样的诗，让清代的那些考据学家和训诂成癖的人，无从下爪——因为太明白晓畅了，似乎谁都看得懂，无需经学家多言，也无需你去为一个词一个句子，喋喋不休。有清一代，考据学繁荣过盛，寻章摘句勾陈演绎，已成学问家们的一门必修功课。但到老杜这首诗，他们傻眼了——只好什么都不说了。
　　这真是天意。足以证明诗歌并不是一门学问。
　　古人称读书有学问但不入仕的人为处士。本诗题目写得分明：诗是赠一位叫卫八（姓卫排行八，唐人诗中经常见到此类称呼）的青年时代的朋友。作为赠诗，写法多种多样，老杜诗集中赠诗很多，侧重点也多有不同。此诗侧重写对时光流逝的感慨、对人生短暂的感受、对友情的珍重。
　　诗的开启与老杜一般直入不同，是先宕下一笔，为下文做铺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商是两个星星的名字，此起彼落。这个比喻恰当而易解，说人难相见，为下文铺垫，形成跌宕。
　　上边说不见，下边说见到。给人一种惊喜，这种惊喜也自然地呈现于言表：“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共”与上边“不相见”形成对照。
　　开首四句自然而跌宕，老杜作此诗，看似平常，却于平白中颇有机巧。
　　此诗写得紧密流畅，句与句勾连密切，并非话语铺排。诗歌是一种语言艺术，作者的功力都在字句之间。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少壮能几时”照应开头的“人生不相见”；“鬓发各已苍”扣前边的“共此灯烛光”。人生如参商不能碰面，所以再度见到，今晚灯烛下彼此看，才知道我们已然老了，鬓发苍苍了。老杜诗法，必须细看，其间严丝合缝，就如同这样。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继续紧接上边写来，少壮能几时，恰和“访旧半为鬼”相映成调，让人黯然伤情；“惊呼热中肠”是“惊呼中肠热”的句序倒装，灯下相见，鬓发都白，这才有“惊呼”，心里感慨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