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霖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麦收时节，在这个金黄色的日子里，我又想起了非常久远的人和事。
　　那天，七伯从县城请回来一帮甘肃麦客，其中，一对爷孙麦客特别扎眼。队长埋怨七伯怎么请个“棺材瓤瓤”和“没毛娃娃”。七伯说：“老汉苦焦，咱就当施舍吧。”队长不好再说啥。
　　生产队里没有食堂，麦客们吃喝歇晌只能分派到各家各户。我很高兴，爷孙麦客分到我家，小麦客和我年龄相仿，同龄人有共同语言和喜好，我们很快就混成了熟人。我婆也高兴，她一生行善，时常施舍可怜人，她给麦客爷孙烙油饼、擀热窝捞面，还把家里旧衣服洗净叠整齐，捆成一大包袱送他们。这让麦客大爷很感动，连着两个晚上，执意到我家自留地帮忙割麦子。
　　小麦客着实可怜，母亲生他时大出血去世了，父亲给人粉墙又被石灰水烧伤了眼睛。亏得家里有个做饭织布的老祖母，尽管身体多病，一家人吃穿还算将就。小麦客人小志高，他说：“好男儿不吃三年闲饭。”所以祖父出门时偷偷跟出来，他要和爷爷一起赚钱，给父亲和祖母治病。其实小麦客并不会割麦，大人们也舍不得让一个小孩儿下苦伤身。他就和我们一伙孩子搭帮，拉架子车往回运麦捆。
　　晚上，麦客爷和我母亲到庄南自留地里割麦，我和小麦客用架子车往麦场转运。拉了三趟后，小麦客突然拉不动了，喊叫肚子疼。麦客爷知道了使劲骂他：“主家人待咱这么好，你还偷奸耍滑！”小麦客不说话，只是哭。这让我爷实在看不下去，数叨大人再惜钱，也不能糟践一个正长身子骨的碎娃，就让小麦客服用了两粒止痛片。我爷房间有个诱人的黑木箱，常年存着四样宝：甘草、冰糖、大圣丹，还有就是止痛片。那时我和堂哥只要嘴馋想吃冰糖，就撒谎说肚子疼，然后将爷给的止痛片含在舌根下，趁他不注意偷偷吐掉，随后理直气壮地索要冰糖吃。说来也怪，小麦客吃了我爷给的药后，上了两趟厕所，肚子立马不疼了。大概他愧疚于自己耽误了干活时间，执意让我在家歇息着，他要独个儿把耽误的工夫补回来。那时我傻，真就不客气了，靠着院子窝浆水的黑老瓮打瞌睡。
　　正恍惚间，大门外传来吵闹声。是对门六姨和一帮麦客起了纠纷。原来六姨可怜下苦人，特意给土炕上铺了一张羊毛毡，好让他们休息得舒适一点。临了却不翼而飞，六姨认定是这一帮住宿麦客所为，坚决不让他们走。经过一番长时间的争扯，事实证明六姨没有冤枉人。
　　我也检查了我的书包、文具盒，我的大小玩具，依然不放心，又偷偷翻查麦客的铺盖卷和行李包。确认一切无恙，突然间又为自己的多心开始害臊了。
　　那个夜晚，似乎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两个老小麦客帮我家收完麦子已是后半夜，母亲心疼他们辛劳，欲留宿他们再住一晚上，等天亮返县城。麦客大爷不肯，他说影响第二天出工挣钱。临走，婆给麦客爷孙烙了一锅油饼，怕万一遇上雨天没人雇请，他们可以当饭充饥。麦客大爷窘迫于囊中羞涩，无东西可回赠我们，就将吃剩的两个泾川罐罐蒸馍塞到我手里。我急不可耐尝了一口，馍已风干，咬不动。
　　麦客爷孙走后不久，又折返回来敲门。爷住在前院，疑惑地打开门，小麦客一脸愧疚站在门外。原来他偷拿了爷的止痛片。麦客大爷一个劲道歉，说是小娃娃不懂事，想着这药好，能治病，手就犯贱了！小麦客一见我，羞愧得直冒眼泪。他那瘦弱的身体蹲在地上，团成一个小球，孱弱的样子嵌入我心里，生疼生疼。小麦客红着眼圈哭诉道：别人都有妈，他没有，就一个有病的奶。他怕这奶也没了，就想用这药给奶治病！
　　让我惊奇的是，向来铁面威严、让人生畏的祖父，那一刻却温润如头顶的月光，一边安抚赞叹小麦客有孝心，一边从房间拿出剩余止痛片，连同小药瓶装进小麦客衣袋里，叮嘱他：“这药是好，可不能乱吃，一次最多两粒。”
　　从此，那个麦收之夜一直嵌于我心底。它成了我人生的教科书，让我面对种种诱惑与考验时，能够坚守本心、保持善良，并且学会宽容与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