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山寺
2025年06月24日 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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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一梵
雨后,出略阳城,由南山脚下的嘉陵江蜿蜒而下,夹岸青山,岚雾袅袅,转山转水十余里,见山腰上葳蕤的林木间,隐隐露出金色的一角,那便是灵崖寺。
山门还是旧时的山门,门洞仍旧空空敞开,既无门,也无锁。我想起一副楹联:古寺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
然而此刻无月色,亦无白云,只有我们穿过厚厚的时光。
倚栏远眺,嘉陵江屈曲萦回,渺渺茫茫,似一条丝滑的绸带,在千山万壑中飘舞。江还是那条涛声依旧的江,只是比先前更坦然豁达;山还是幽幽万重山,只是比先前更秀润嵯峨。
看来,雨真是一个好的介质,可以洗尽铅华,留得空水氤氲,灵山出岫。而雨后的鸟儿呖啭得更加欢实,舌尖上滴坠着水的颜色和琴音。眼眸沿着意味深长的山路望过去,满眼都是绿茵茵,翠生生,艳晶晶。艳晶晶是因为一路开满了蔷薇花,开满了被雨水浸淫的芳馨。
空山新雨后,晴翠湿人衣。风,香香的,恬恬的,裹着草木的色泽,飘得到处都是。而此刻,鸟儿的啼鸣越发澄明、清澈、婉丽,空气的味道越发澄明、清澈、婉丽。古树奇绝如鹤,修竹摇曳似弓,山路辗转迂回,来而复去。幸好灵崖寺不远,就在心里,幸好灵崖寺不高,挂在崖上。一路,总是被眼前的惊喜拽住衣袖,总是被流香的花叶濡湿眉目。
我们被湿漉漉的青石板领着往前走。青石上布满斑斑驳驳的,被岁月雕凿的痕迹,而我就走在斑斑驳驳的痕迹里,走在不露声色的禅途上。石头与我心照不宣,它不问,我不答;它不躲,我不避。
我们走得缓慢,仔细,认真,像久别重逢,又像刚刚相遇。
眼前是一株十余米高的,叫人惊诧的树。
这棵树从其它树种里脱离出来,洗濯着我的目光,浸润着我的花叶。它枝干虬曲,枝丫玲珑,倒卵形的叶片,手掌一般大大张开,轮廓分明,叶脉清晰。叶心里攥着一簇簇指腹大的、圆溜溜的青果,每颗果子上栖息的雨水,都用亮晶晶的思想看着我。这棵树超凡脱俗,觉悟智慧,使人蓦然一惊的同时又豁然开朗。
这是菩提树吗?我想。
当然不是,如若是菩提,它一定很不轻松,脖子上挂着标签,四肢缀满红色的祈福带,被围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整日里青烟缭绕,香火敬奉,哪有这般天真婆娑,无拘无束。然而,我倒愿意相信,它就是传说中的菩提,我一个人的菩提。
走过残碑断碣,走过狭仄的门,异妙的花,古朴的院落,幽深的天井,毗卢大佛依然在殿上肃穆端坐,它面前,被称作佛前三炷香的三棵棕树,如今已然成了两棵。据说另外一棵已经失去多年。小时候我投币的许愿池中,鱼儿还在,已然不是先前的鱼,池边的万年青,也早已失去,只剩下空空的回响。走过匍匐在深渊上的奈何桥,心里怯怯的,从奈何桥上返回人间,心里还是怯怯的,这种感觉是幼年不曾经历的。那时,我揪住母亲的衣襟,穿过人山人海,挤进人山人海,扑到大睡佛身边,和许多孩童一起,趴在大睡佛身上,摸鼻子、耳朵、眼睛;摸肩膀、手腕、胳膊肘;摸腰腹、大腿、小腿、膝盖、脚踝、脚丫子,为家人祈福。此刻大睡佛仍旧在幽冥寂静的溶洞里,身披袈裟,慧眼紧闭,袒胸露怀,赤脚侧卧。而我早已不敢去正视,去靠近,去追忆。随着年纪的增长,几十年来,我的内心积满了污垢和灰尘,灌满了私欲和欲望,再也不是那个泉水一般,清澈见底的孩童。只能躲着它,不远不近,不深不浅地躲着,就像躲着小时候纯真无邪的自己。
由于雨后初晴,药水崖上的水,从泉里溢出,沿着石缝,汩汩呢喃,流过一生一世,渗透在崖上的苔藓中,又从苔藓里滴滴答答跌坠下来,经过一生一世,落在地下的苔藓里。
充盈的泉,愉悦的水,在崖上形成了一道淅淅沥沥的水帘。水声滴滴,水声答答,水声泠泠,水声悦耳。水,滴在水里,融进水里,化在水里,又从水中涌出,形成一股细柔的清流,从万丈峭壁,汇入嘉陵江,成为天下之水的一部分,自然的一部分。
水帘边有红亭一座,亭子既玲珑又清雅,有雕花石鼓,大鼓为桌,小鼓为凳,油亮油亮的,明明白白的,像是等人来小坐。
坐在红亭里,头上为冲天悬崖,脚底是悬崖冲天,苍翠逼人的古树、老藤,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形成一个虚灵空渺的道场。周遭寂静,鸟儿的呖转寂静。甚大旷莽的寂静中,只闻得水声,滴答滴答,细如丝竹,柔若琴弦。仔细辨识,有着芭蕉听雨的情韵,然,却又不是“啪啪啪啪”滴在芭蕉上。再仔细辨识,又有着竹林听雨的妙趣,然,却又不是,雨洗竹叶沙沙响。
怎么描述呢?清响,对,就是清响。湿漉漉,亮晶晶,水润润的清响,玄如禅声,妙如偈语,为人们渡苦厄,化劫难,洗尘垢。
我有些口渴,想饮那崖下之水。然,又迅速撤回了念头。
如今的我,已然不是当年那个,一心一意拾起树叶,卷成漏斗,俯身舀水,喝进嘴里,让神奇的灵丹妙药,滋养五脏六腑的孩童。我满身浊气,沉疴已久,摆脱不了浮世的纷扰,割舍不了红尘的嗔痴。我愧对这些洁净之水,愧对这些在这里等着的水。我只能滴水不沾,让欲望干涸,让生命清空,让一切回归自然,回归本真。
下山的时候,我围着那棵“菩提树”看了又看,默默地与它交心,对话。这一刻,我们不着一相,坐拥青山,怀揣流水,在超然的境界中,沐浴大自然的恩光,享受着精神上的愉悦和统一。
一阵风过,大颗大颗的雨滴从树上坠落,落在我的额头,肩膀,像是为我加持。
走出山门,我又回头望了望,不知道望什么,是望那棵树?还是望露出一角的山寺?
我想,倘若某一天,心有挂碍了,我就会来,因为这棵树,因为这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