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

2025年11月04日 副刊 文章字数:1982 文章浏览数:


廖晓梅


  母亲喜欢出门。前些年我因工作闲散,也常出门逛,不管远近,方便的时候总会带上她。当时六十好几的她身体康健、精神爽利,有时候和她同乘公交的时候,有人给她让座,我心里还有点不悦——我妈哪有这么老!那时候的她还能帮我负重,帮我背孩子的奶瓶、尿布、玩具。我视力不好,她还常常看着景区的标识牌给我指路。
  今年夏天的时候,她给我说她的老闺蜜又被女儿带出去逛了。我听出了她言中的羡慕之意,打定主意国庆节带她出门逛逛。
  行程只计划了两天。临行前,她的包里除了一件厚外套外,全是药。
  国庆期间天气不是很好,但是景区依然人山人海,带她出门一趟,除了让她享受美食、感受一下不一样的风土人情外,有些知名景点虽然拥挤,但还是想带她去看看。
  景区一公里外已经开始堵车,我们只得就近找停车场停车,然后步行前往景区,导航显示1.2公里,我认为不远。
  母亲走得艰难,感觉她的膝盖两侧像绑了夹板,让她屈膝困难,她说她的腿是僵硬地迈不开步子,她说鞋子小了脚趾头生疼,她问我这个景点咋这么远……偏偏景区还需上一段陡坡,还有一段连续的阶梯。她每上一个台阶,我手心都捏着一把汗,我即便扶着也能感觉到她的沉重,搀扶并不能帮到她多少,她喘气声越来越粗,我们一歇再歇,一公里的路走了很久。
  我们一起去了青铜器博物馆,女儿对一切充满了好奇,文物藏品要挨着看,一件都不容错过。人很多,馆内很闷,母亲有点不太适应,她对这些兴趣不大,百无聊赖的样子。在偌大的博物馆,女儿追藏品,我追女儿,母亲追我。我怕母亲在乌泱泱的馆内被人撞到,又怕她和我们走散,还怕她体力不支……我让她站在人少处稍微等我们一会儿,女儿像只蝴蝶一样在馆内忽东忽西,母亲定定站在那里等我们,像极了一个怕把自己弄丢的孩子——母亲猝不及防就老了。
  我以为老就是一直老,不会这么突然地让人心酸,就像我记忆中的爷爷和爷爷的朋友们。财迷伯伯、鼠叔、饼子爷爷都是爷爷的好朋友,他们在农闲时,喜欢聚在大树下,抽着旱烟打叶子牌。他们边打牌边聊天,有时候聊地里的庄稼,有时候聊刚从街上听过的秦腔,有时候也讲笑话逗我们这些孩子。
  我那时候太小,忘记他们谁先走的,慢慢打叶子牌的人凑不齐了。最先走的应该是会唱“拐棍头上一朵花”歌谣的那个爷爷,他教我唱歌谣的时候,我爷爷还能下地种棉花。过了几年,等我只记得这一句歌词的时候,我爷爷也拄上拐杖了,后来爷爷长眠在了棉花地里。
  后来爷爷奶奶辈的都不在了,村子由叔叔伯伯、姨姨婶婶们守着,我偶尔回去,他们都是风风火火的样子,要么去南边菜园子里除草,要么去东边稻田里打药……黑狗叔70多岁了,天天扛着锄头从我家门前路过,婶婶们常常从园子里弄各种蔬菜让我带回小城,他们都那么精神,像不会老一样。
  我喜欢回老家串门。离我家不远的长久叔家我最常去。长久叔种了满院子的花。他在院子边栽种了一圈冬青,冬青修剪得齐齐整整,有半人多高,是天然的围墙。在冬青脚下他又栽种了几棵蔷薇,春天的时候,蔷薇从冬青里边探出头来开出密密匝匝的花。长久叔常常和我自豪地分享他的含笑、凌霄还有地上松松软软开着紫花的石竹,我会向他请教一些养花的知识,我们也会彼此分享一些花的幼苗或种子,我和他因为花草成了忘年交。
  又一个半年过去,我回到老家,迫不及待去长久叔的院子,他家门上贴着白色对联。那个常常约我一起去田野慢跑的长久叔,上一次我走时给了我一大盆薄雪草的长久叔,突然就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长久叔走时80岁,我从未把他当过耄耋老人。
  现在回去,母亲常常给我絮叨村里的一些人和事,哪个婶婶摔了一跤就再没有起来,哪个伯伯生了什么病,连黑狗叔叔那么利索的一个人,也卧床不起了……
  我对“老”有了莫名的抗拒和恐慌。
  在青铜器博物馆,虽然女儿兴致勃勃,但我并没有带她逛完所有场馆,我知道母亲身体早已支撑不住。往停车场走的时候,一路下坡,她依然走不快,我们放缓脚步陪她。
  女儿想要上卫生间,在前面催促:“奶奶,走快点!”“奶奶老了,走不动!”“那你咋不拄拐棍?”“等到哪天奶奶拄拐棍的时候,那奶奶就老得‘磕趴趴’了!”“‘磕趴趴’是啥意思?”“哈哈!奶奶说的是土话,意思是到那时候奶奶应该都老得没牙了!”
  从宝鸡回汉中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为了打发时间,我和女儿玩起了猜谜的游戏,本是我和女儿之间的一问一答,最后变成母亲和女儿的抢答。我问:“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只要一分开,衣服就扯破是啥?”女儿还在思考,母亲便大声说大蒜,女儿恼羞成怒:“你说你老了,怎么没有糊涂呢!”母亲得意地大笑。
  前几天降温了,我打电话给母亲,问她可否备足了衣物,她没说两句就不太专心了,电话那头人声嘈杂,我听见有人催她:“老党,老党该你出了,你大得过吧?”“大得过,我有大王哩!”接着传来一阵忙音,我猜这把牌母亲赢了,着急去算分了!
  突然间,我没那么恐慌了——总有一些人会先一步卸下守护村庄和儿女的担子离我们而去,留下来的人则依然鲜活、坚韧地守护着所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