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芋头干

2025年11月04日 副刊 文章字数:1483 文章浏览数:


叶正尹


  十月的最后几天,风里带了刃,卷着枯黄的梧桐叶,窸窸窣窣地刮过冰冷的街面。我裹紧外衣,拐进一家暖气过足的零食铺子,货架上真空包装的芋头片泛着规整的银白,配料表上一连串陌生的添加剂名称,让我舌底莫名泛起一阵记忆里的粉糯。那是外婆晒的芋头干的滋味,灰扑扑、边缘微微卷曲的厚片,是泥土与深秋阳光沉淀出的最质朴的甜。
  外婆做芋头干,是件顺应节气的大事,必得从霜降后挖芋头开始。她总说:“经了霜的芋头才够粉,淀粉都沉在根茎里,糖分也足。”她佝偻着身子在芋田里摸索,双手像精准的探测仪,顺着深绿色的芋头秆往下探,避开母芋,轻轻撅出那些簇拥着的、裹着紫褐色表皮的子芋。那些被锄头不慎碰伤的,她绝不拿来做芋头干,只留在厨房:“破了相的,得趁鲜吃。”
  老家的灶间,自此便终日蒸腾着带着土腥气的白雾。大铁锅里,芋头在翻滚的热水中渐渐褪去粗粝的外衣,露出或淡紫或奶白的肌肤。外婆坐在灶前的小凳上,就着氤氲的热气快速去皮,指尖被烫得微红。我幼时学她的样子,徒手去剥,黏液沾上手臂,痒得满屋跳脚。外婆不慌不忙,用火钳夹起一撮灶膛里冷却的柴火灰,让我轻轻揉搓:“芋头有脾气,得让灶王爷治它。”
  去皮后的芋头,被切成指腹厚薄的片,在宽大的竹筛里密密地铺开,状若鱼鳞,又似老屋墙面上斑驳的光影。晾晒最考验耐心。外婆是看天的行家,竹筛的方位、收放的时机、火焙的火候,都在她心里有一本清晰的账。若遇上连阴天,她便把芋头干串起来挂在通风的房梁下,底下生起小小的炭盆,守着一屋子的暖意与期待,慢悠悠地烘烤。
  芋头干晒到七成干时最好吃。外皮微皱初显韧劲,内里却还保留着些许软糯的糖心。我们几个孩子常忍不住偷抓几片揣在兜里,跑出去玩时慢慢咂摸。外婆发现竹筛里缺了角,总会举着竹竿作势要打:“小猢狲,偷吃芋头干,仔细喉咙痒!”
  晾晒好的芋头干最终收进厚重的陶缸里,表面会自然蒙上一层细白的粉。母亲说这是芋头糖分析出的霜,外婆却称之为“芋头的魂儿”。抓一把和米同煮,整锅粥都会染上淡淡的紫色。若是我们回去,她必定舀出最饱满的半碗,淋上自家蜂巢割取的土蜂蜜,蒸得软烂热乎,那便是童年时代最奢侈的甜点。
  外婆九十岁生日后的那个秋天,她突然又要晒芋头干。我们都说太劳累,她执意坐在院里,慢慢地削,削三五个就要歇好一阵。我递过削皮器,她摩挲着那把跟了她半辈子的铜刀:“使惯了。老伙计才认得芋头肉的纹路。”晒好的芋头干有些切得厚薄不匀,边缘也歪斜,她却看得很满意:“机器切得倒是规整,可哪还有这般活气?”
  立冬后,叔叔从老家来,特意捎来一袋他田里新挖的芋头,个个还带着湿润的泥土。当晚,看着这些犹带乡土气息的芋头堆在光洁的厨房地板上,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我,决心就用它们来重现那个盘桓心底已久的味道。
  我戴着厨房手套处理芋头,再不用担心发痒。严格按照记忆中的步骤,控制着烘烤的温度与时间。成品出来,色泽金黄,口感甚至比当年的更酥脆,儿子撒上海苔粉和椒盐,吃得开心。可我嚼在嘴里,却总觉得空落落的,甜是甜,脆是脆,却嚼不出包裹的阳光之气与柴火之魂。直到那时,我才真正尝懂了外婆的芋头干:那粉糯的深处藏着的,是她从泥土开始就倾注的牵挂。我复刻了所有步骤,却复刻不回那片土地上的阳光、风和时光。
  如今,我将芋头干铺在都市的阳台上。秋风穿过楼宇变得犹豫,日光照进栏杆显出稀疏。我却依然执着于这个仪式,学着外婆的样子慢慢晾晒。它们或许永远带着我这笨拙学徒的痕迹,无法复刻记忆中的味道。每当指尖触碰到芋头那黏滑而熟悉的汁液时,时光便仿佛倒流。我恍惚又回到了那个蒸腾着白雾的灶间,看见外婆转过身,把筛子里最圆润厚实的那几片芋头干,悄悄塞进我书包的夹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