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栗香
2025年11月04日 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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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鸿雁
长在山野间的板栗,曾经是极刁蛮的。
自小被清风白云娇惯着,在山野的溺爱里任性生长,板栗竟生得一身硬刺,紫褐色的尖儿透着倔强,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一只只小小刺猬。那刺尖锐得很,莫说人手,便是连路过的松鼠都得绕着走。风要撩它的叶,它就用刺划得风“簌簌”逃逸;鸟想啄它的壳,它把刺竖得更紧,连阳光落下来,都得顺着刺的缝隙慢慢淌。板栗便如此悬在枝头,像极了山野里被宠坏的小霸王,傲视群峰,睥睨万物,大有“天地皆不入我眼”的倨傲,活脱脱的一群野孩子。
板栗在山里的日子是踩着松针、枕着月光过的,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活得肆意。清风来挠痒,它就晃着满树的刺球咯咯笑;白云飘过,它便踮着脚尖往上够,仿佛要把云朵也扎成小毛球。春时喝饱了山雾酿成的露,夏时躲在浓荫里听蝉鸣,连雨打在铠甲上,都像是山野在轻轻拍它的背。那会儿的板栗,浑身是没处安放的野性,把桀骜不驯写成了生命最初的模样。
可秋风是个更厉害的说客,总在黄昏时绕着枝头絮絮叨叨。“去人间看看吧,”它说,“那里有烟火气,有想要捧住你的掌心。”板栗起初不依,把刺球绷得更紧,直到在那个清凉的清晨,直到秋阳给山野镀上一层金,板栗就在枝头晃悠,它忽然动了心,像个揣着秘密的少年。
这顽物成熟了。彼时,山色已见苍黄。它先是在枝头沉默思考,忽一日“啪”地一声轻响,便自开裂,露出内里深褐的果实来。
板栗坠落于地,便开始了它的新旅程。它浑身是刺,滚到哪里,哪里的虫蚁便纷纷走避。它似乎颇得意于这等威风,只管横冲直撞。
然而终究是要入世的,走向人间的路是一场温柔的蜕变。农人的竹篮晃悠悠地把板栗接下山,粗糙的手掌抚过刺球时,它竟没舍得扎下去。接着,它被运往市集,一路上颠簸,它的尖刺与同伴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似是抱怨,又似是告别。及至到了人烟稠密处,它便显得格外扎眼——这满身是刺的乡下客,在光滑整齐的果蔬中间,简直就是个异类。
人世对待这般桀骜之物,自有其法门。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板栗终于败下阵来。它们褪去了尖刺,露出深褐光滑的硬壳,然后是刀的利刃细细开导。
只要能感受到尘世间这暖到心底的火热,板栗们渐渐便憋不住满腔心事,一个个“啪”地咧开了嘴大笑,与面对着它的那个人赤诚相见,掏心掏肺,露出内里嫩黄的果肉,满屋子就都是暖融融的味道。
将那层薄皮也揭去,便是金黄灿烂的内心了。放入口中,先是淡淡的甘,接着是醇厚的香,继而粉糯的质感弥漫开来,绵软香甜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那股子山间的野性,早化作了绕在舌尖的温柔。谁会想到,这般甜美的内里,昔日竟藏在那样坚硬的防卫之下?
从此,板栗学会了微笑,学会了把锋芒变成温暖的形状。它不再以刺示人,只用甜香拥抱人间,只向世人袒露最甜最面的内心。它变得如此温顺,只要有人以热情相待,便毫不吝啬地奉献全部馨香。无论是炖入鸡汤,碾作栗蓉,抑或只是简单炒制,它都欣然以赴,从不扭捏。原来,所有的坚硬,都只是在等一份值得的热情;所有的桀骜,终会在温柔里,化作咧嘴而笑的甜。
每每食栗,总不免思及:人之一生,何尝不是从浑身是刺到咧嘴而笑?少年时多有锋芒,曾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横冲直撞,带着满身的刺保护自己,以为尖刺可护周全。及长,乃知柔软才是最深的坚强,当遇到那份恰到好处的温柔,便愿意卸下铠甲,把最柔软、最甜蜜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呈现。
秋风又起,栗香满街。